杜甫的春天
2020年05月13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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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樱

  与杜甫做朋友,需要时间的熬煮,拥有成熟的心智。文学女博士潘向黎曾说杜甫埋伏在中年等着她,她读杜甫,也是怀念父亲。我不同,我是跟随杜甫重返草堂。
  或许,杜甫生下来就是要走一条成圣大道的。他出生于官宦之家,“奉儒守官”的家风和祖上节孝仁爱的品德,为他幼小的心灵植入精神的基因,而“生常免租客,名不隶征伐”的世家特权,又为他忧国忧民、底层行走奠定牢固的思想基础。
  今天,我们说青年人系好人生的“第一粒扣子”很关键,其实,直面人生第一次的失败也很关键,尤其是像杜甫这样的集大成者。开元二十三年,他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失败,他权当试试手、见见世面。那一年他24岁。
  此后十年间,他裘马轻狂漫游,“春歌丛台上”,登临泰山,邂逅李白,留下千古诗篇“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可以说,后人每一次登临泰山,都是对杜甫的致敬,这首诗作是饱满生命最淋漓的产物,也是他一生仅有一次的心灵放电,更是对盛唐时代的精神注脚。让人玩味的是,第一次落第的杜甫,邂逅第一次官场失意的李白,两人的相遇堪称文学奇遇,也是一桩载入史册的精神事件,就像闻一多先生的评说,“我们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这场会面至今备受后人争议,褒此贬彼,两人关系云云,也许辩论本身就是对诗坛双璧的爱戴与效仿。
  李白潇洒狂傲,杜甫老成持重,可以看作两个声部,前者是男高音,后者就是男低音。男低音杜甫,低在态度,低在格调,越是这样越能体现其内敛孤傲的一面,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不变追求。然而,天宝六年他再次考试失利,虽说这次是集体落榜,但他身心遭受重创,“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政治上不得志,生活中只能吃他人剩下的残羹冷炙。从那个时候起,杜甫的体内就揣上了一根民生温度计,感知底层温度,测量人性冷暖,他的那支笔除了作诗,还在记录历史。这也是后人孟棨称他的诗歌为“诗史”的缘故。
  我印象最深刻的杜甫作品当数《石壕吏》。上学时语文老师要求背诵,当时我死记硬背,现在顿悟语文老师才是传统文化的燃灯者。其中两句,“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一个“逾”字,传神,生动,很有镜头感。用蒋勋先生的话说,杜甫是一位出色的纪录片导演,冷静客观地记述了大唐盛世和安史之乱背景下黎明百姓的喜乐忧愁。这种忧愁,首先是他自己的忧愁,比如,“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后来幼子终因饥饿而丧命,这不得不说是人生至痛。由己推人,悲天悯人,比如《兵车行》里,他义愤填膺,“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流露出一种苍凉感和使命感,因此,杜甫的愁绪、愤慨、焦虑,不同于李白置身宇宙空间的生死茫然,而是浃髓沦肌又无力拯救的生命之痛。就像路遇拾荒者,自己掏不出一把干粮;探望重病亲友,自己拿不出两块银元,这就是现实的困境。有时候,人生不如一句杜甫,说的也是这种现实主义。
  杜甫并非高大全,他曾为了干谒权贵而屈身献赋,也曾在唐肃宗朝廷担任中央官员,不到一年就遭皇帝斥责,被贬为京郊小官,但是,他抨击黑暗,揭露现实,追随自由,“罢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十年长安,一朝西行,他带着妻儿四处逃荒,辗转秦州、同谷,后来到成都,创建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成都草堂。哪怕困厄穷苦,杜甫也没有放低标准,从日常器皿到果木种类,都有着极高的审美追求,也是做长久的打算。
  这就不难理解,杜甫为什么会写出《春夜喜雨》的千古名篇。“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这个春天,一个小雨淅沥的夜晚,我正好在读这首诗,想象诗人的所思所遇——清晨醒来看到整个锦官城春花盛开,一片残红。我蓦地觉得,锦官城的花开了,诗人的心灵也打开了,这是怎样的喜悦?
  杜甫的春天,是苦难的春天,也是希望的春天。他早年写过春夜欢宴,“暗花流水径,春星带草堂”;他写过遭遇排挤的春天,“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他赞美过乡野的春色,“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他记录过与家人郊游的时光,“俱飞蛱蝶元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当然,最令后人撼动心灵的当数安史叛军铁蹄碾轧的哭泣的春天,“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一个“草木深”,一个“鸟惊心”,道出家国破碎的忧伤心境,也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家国使命。
  凡经历大苦难者,必有大成就,杜甫也是如此。他所处的盛朝遭遇天宝之乱,经历大的时代动荡,战乱流离,诗律也是经历大的转折时期,他主张“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可见,大转折、大磨难产生大悲痛、大升华,带给他的是大馈赠、大格局。正如他拜谒诸葛孔明武侯祠时的有感而发,“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这颗硕大的泪珠,是英雄之泪,又何尝不是杜甫心里流淌出的悲愤之泪。哪怕身处困窘,他也心系国家,“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月光映照出他的家国情怀。可见,草堂固然是他的精神殿堂,一个放牧灵魂的居所,但杜甫不可能在此久居,干谒才是他的诗意与远方,通过干谒而拯救苍生,“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是他的终极理想,也是他人格的完整性、生命的彻底性、理想的未完成。
  联想到卡夫卡、赫尔岑、穆齐尔、索尔仁尼琴、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他们都代表社会的道德和良知,正如张炜先生在《也说李白和杜甫》中的一段话,“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的伟大,不在于他们行为上的所谓公德或私德如何,而在于他们来自灵魂最深处的罪恶感和忏悔心,在于他们终生都在寻找真正的救赎之路——无限的朝向那个绝对真理的靶心校正自己的生命偏差,救赎自己的灵魂——这才是真正的道德。”
  杜甫的成圣大道永无止境,草堂只是他的避难场所、生命停靠、人生驿站,无论是成都、夔州的草堂,还是甘肃天水、陕西延安等地的草堂。所以,杜甫的精神世界难以穷尽,正如生命春天的无边无际,我们重返草堂也永远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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