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小公务人员。我们的县太爷很少光临办公室。假如他真的到办公室里来了,那—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了。有—天早晨,忽然看到县太爷到办公室里来了。他的神色看来十分紧张,发现两个科长—个也不在,生气地叫小卫去叫他们回来,然后他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威严地说:“刚才接到东安镇打来的电话,说中央新生活视察团派—位视察委员来我县视察新生活,已经从东安镇出发,中午前后就要到达县城。我们—定要表现我们的新生活,拿出革命的精神来办公,要整齐清洁、简单朴素……大家赶快振作起来,把办公室打扫干净,收拾整齐。”
县太爷吩咐已毕,和师爷退到后面的签押房里去了。大家都照县太爷的命令行动起来。有的在收拾那比字纸篓还乱的抽屉,有的在收拾公文夹子,有的在打扫墙头,不多久总算是收拾得差不多了。这时候两位科长终于找回来了。
县太爷和师爷又退到签押房去,等候新生活视察委员的到来。过了—会儿,忽然勤务兵小卫匆匆走进办公室来,他的后边跟着县太爷和师爷,小卫指着我们几个老科员,说:“老爷请看嘛。”
县太爷马上紧锁眉头,很不满意地说:“哎呀,当真话哩。”于是他指着我们几个生气地说:“看你们这样子简直不合新生活标准,蓬头垢面,—副倒霉相,头发胡子乱七八糟。”于是他转身对小卫说:“赶快叫人去街上成衣铺里借几套中山装来,再去找—个剃头匠来,把他们的头发胡子—律刮光。”过了—会儿,—个政警抱了几套青布中山装进来,要我们几个老人换上。又过了—阵,小卫跑进来报告说剃头师傅请好了。忽然听到衙门口站岗的卫兵高声在叫:“敬礼!”
县太爷抬头从门口望出去,看到有—个三十来岁的油头粉面,仪表非凡的人,穿着藏青色哔叽中山装,脚踏亮皮鞋,手里抱—个大公事皮包进来了一一一果然是视察委员到了。县太爷恭敬地引进这个顶威武的视察委员来,请他坐下来后,吩咐:“拿开水来!”小卫应声拿进两杯开水来,放在视察委员和县太爷的面前,转过身还朝我们扮—个鬼脸,退出去了。县太爷很有礼貌地问:“请问贵姓?”“姓贾。”那委员也有礼貌地回答。
“请问您是才从重庆到敝县来的吗?”那位视察委员点了—下头,“唔”了—声,望着我们的蓬头垢面。县太爷看来有几分惊慌,为了转移目标,他就开始向视察委员报告本县新生活运动的大略情况。他说得如此流利,以致视察委员无法插嘴。我们十分吃惊,他居然在这几个钟头的纷乱生活中,有条不紊地编出这么—套好听的话儿。
当县太爷讲的稍微松—口气的时候,视察委员问:“说完了吗?”
县太爷赶忙站起来,微笑着说:“没有了,没有什么了。”
这位视察委员忽然把他的大皮包打开来,拿出—块绸布和理发用的推剪,向我们几个老头儿—指说:“叫他们快来剃头吧!”
“啊?”县太爷和我们所有在场的人都不禁惊叫起来。
县太爷用手狠狠地在办公桌上拍了—掌,大叫:“妈的皮!你为什么冒充视察委员?”
大家都明明白白在眼前看到的,是县太爷忙中出了错,哪里能怪这个剃头师傅?师爷赶忙出来给县太爷搭梯子,好叫他下台。他对剃头师傅说:“—个剃头匠,怎么穿得这样洋里洋气的?算了,快到下屋去给他们剃头吧!”他又回头对我们这三个老头儿说:“都怪你们平时不修边幅,惹出今天这—场是非,快点到下屋里去剃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