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坚
美国国家档案馆里面有一批摄影兵拍摄的照片,大约两万三千张,拍的是二战期间中缅印战场的实况。自1946年拍下、整理完毕后,这些照片就再没有人动过。直到今天,民间汉子章东磐自筹资金、耗时数年,组织了一个小组远涉大洋,把这些有关中缅印战场的数万张照片刨回来,再抽出五百张编辑了一本书,叫做《国家记忆》。是的,这决不是几个人的记忆,而是一个国家的记忆,国家应当挂着这些照片,使子子孙孙永不遗忘。这是国家民族之事。
对于抗战历史,人们通常的进入角度是受难,尸体啦,暴行啦,轰炸啦……而在《国家记忆》中,我惊讶地发现人们在苦难中微笑。受难似乎无影无踪,并非苦难不存在,而是还有比苦难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对待苦难的态度。愁容满面是一种态度,笑容是一种态度。在《国家记忆》一书中,微笑弥漫着许多画面。那是什么年代?轰炸机像雨季的乌云一样不散,炮火硝烟,餐桌旁边随时有人死去。但人们在微笑。
封面是一位暗含笑容的士兵,他刚刚笑过或者就要微笑。严峻的战争,怎么可以笑呢?我以为大概只是强调一下战士在面对死亡时的乐观主义精神。我试图把这本书中“面带微笑”的图片找出来,结果我发现我错了,我应当把没有笑容的图片找出来,因为它们太少。我不得不说,微笑,是《国家记忆》的普遍表情。第6页,全体在笑。第17页,18个孩子在笑。245页有27个人,看得清表情的有15个,其中8个人在微笑。330页,6个人一齐笑。396页,笑得非常灿烂。397页,笑得满幅都是牙齿。就是在叫做“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一章,笑容也比比皆是。似乎人们在嘲笑那位没有笑容的战争魔鬼,一种微笑的反讽?
这些照片大部分是摄影兵拍下的,很多照片来自“中缅印战区美军通信兵第164照相连”。可以肯定,拍“面带微笑”的照片并非他们的任务。我注意到本书中也有卡帕的几张照片,摄影家卡帕的照片无疑有着人道主义的立场,他总是选择那些英勇悲壮的瞬间。但摄影兵不同,他们不是摄影家,他们只是在执行将军们要求记录这场战争的命令:人们在射击、人们在堆砌战壕、人们在包扎伤口、将军视察防线、人们这样、人们那样……
抗战历史记忆总是抹杀一大批在场者,彰显另一批在场者,同样浴血奋战,同样的功勋,却被狭隘的意识形态遮蔽。简单的道理,在面对民族敌人的时候,还有什么意识形态呢?抗日,那就是人们必须顺天承命的唯一意识形态。遗憾的是,当战争烟消云散,这种伟大的超越也随之被遗忘了。章东磐小组的历史眼光非同凡响,他们继承的是那段历史的超越性,他们的记忆是胸怀广阔的记忆。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在讨论历史的时候认为,历史有长时段、中时段和短时段,短时段是当下的事件、新闻,中时段是时代,而长时段可以说是永恒。时代貌似强大且将万岁,而永恒者的彰显则姗姗来迟,它总是在一切时间的后面。唯其胸怀广阔,不畏浮云遮望眼,其记忆才可以抵达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