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5日下午,李晏乔和未婚夫历经四天三夜的逃离,终于从日本回到了青岛。母亲在机场接到他们时,高兴得哭了。他们真的要赶紧准备婚礼了,这是一次历经死里逃生后的婚礼,所以更值得他们终生铭记。
而这一次的地震及逃离经历,让已经在日本生活了整整三年的李晏乔开始重新审视这个民族。在此之前,很多事情她都已经习以为常,正因为她自己已经逐渐融入这些习惯,所以如果不是特别回忆,她总是会忘却那些经常见到的事情。
现在,我们的讲述就从地震那天说起。
本报特派记者 鲁超国 董钊 乔显佳 刘洪杰 刘爽 发自东京、广岛本报记者 龚海 张榕博 发自青岛统筹 本报记者 张洪波
3月11日岩手地震了
3月11日14点46分,大地震发生时,28岁的李晏乔正骑着自行车走在岩手县盛冈市的大街上,她是岩手县留学生学友会的会长,已经在这个城市呆了三年。
还有四天就要回国,她已经订好了3月15日的机票,她要和在宫城县仙台市读书的男朋友韩波一起回青岛,准备他们的婚礼。想到这儿,李晏乔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地面好像开始晃,李晏乔没在意,继续骑。两分钟后,大地突然开始强烈地震动,而且延续了三四分钟之久。
“四周的房子都在摇摆,大家跑了出来,在马路上趴着、跪着、倚着电线杆,什么姿势都有。”
附近的一处三层小楼轰地塌了,李晏乔赶紧掏出手机联系同学,但通讯信号已经中断。
“日本平时地震不断,不过像这样断水断电、电话也不通的情况很少见。”李晏乔已经开始做最坏的打算,此时警报接连响起,广播不断播放地震已造成重大伤亡的消息,并开始发布海啸预警。
但李晏乔心中还是没有特别害怕的感觉。日本是个地震多发的国家,经常会有地震发生,而且早在她三年前来到日本时,就已经接受了防地震训练,三年时间,已足够让她把那些反复演练的知识变成闭着眼就能完成的习惯。
她匆忙赶回学校,在路上经过的一所小学校,学生们正迅速冲出教室,到操场上集结,然后校门打开,以供路人和附近的居民进校躲避。在日本,学校一般是建得最坚固的场所,遇到地震时就近进学校避难已成常识。
而沿街的露天场所也全部对外开放,被安置的人们可以得到免费发放的毛毯和面包。在这里,中国人和日本人享受同样的待遇,所有的食物都被平均分配,不分国籍。
而与李晏乔同在岩手的大连女孩杜绍春,此时也正在大学老师的带领下,来到学校教室避难。她出门时,看到有的日本人还在街上遛狗、散步,并不慌乱,她也赶紧放慢了脚步,“怕日本人看到了笑话我大惊小怪”。
两间大小不等的教室被迅速打通连在一起,七八十人忙作一团,他们用毛毯、被单等一切可用的东西,在地面上铺着各自的床铺。
杜绍春和同学就扎在这些人堆里,大家从彼此的目光中感受着恐惧,又彼此寻找着安慰。
杜绍春不知道,就在这个城市的东部和北部沿海,一阵阵巨浪随着地面的抖动,产生了摧枯拉朽的能量,在10米多高的海啸中,一座座房屋被掀掉了顶盖,墙体与地基断裂,随波涛漂浮。
很快,海啸淹没了岩手县陆前高田市约5000所房屋,全市2.3万人口中仅5900人进入避难所。
“看过《日本沉没》吗?画面差不多。”杜绍春说,有朋友事后跟她这样描述。
而此时李晏乔正匆匆赶到学校,由于学校正在放春假,留守的学生不多,一些学生已经聚集到公民馆(体育馆———编者注)里避难,这里能抗8级地震。
李晏乔在公民馆里默默地、不停
地给男朋友打电话,她已经从广播中知道了仙台地震和海啸的消息,她的心揪得紧紧的,本来还有几天,他们就要结婚了。
电话不通,再拨,不通,拨了几百次还是不通,李晏乔很压抑,在这种许多人聚集的场合,没有人哭,没有人大声说话,她想大声喊男朋友的名字,可她知道那样不合适。
警报每隔三五分钟就会响起来,提醒大家何处发生几级地震。地还在不时摇晃。
3月12日岩手
志愿者
李晏乔并没有在公民馆呆太久,以前,她曾在岩手县国际交流中心做过翻译,而且她在做志愿者时,专门学过如何在地震中帮助外国人的课程,现在那儿肯定会有其他国家的公民在寻求帮助,说不定还会有中国旅游团,她的这些培训知识该派上用场了。
“如果在国内,我会怎么做?”李晏乔这样问自己。
当她赶到岩手县国际交流中心时,很多留学生和日本青年已经在那里帮忙了,没人组织,没人大声说话,大家很有秩序地忙着。
一位随旅行团来的中国妈妈到交流中心避难,孩子需要纸尿裤,避难所里非常忙乱,她带这位母亲上楼取到了纸尿裤,但凡超市里有的东西这里都有准备。
下楼时,李晏乔找到了固定电话,她试着给几个朋友打电话,都通了,但就是男朋友韩波的电话打不通。她知道仙台那边受灾很重,她很想哭,但忍住了。忙碌能够不让自己胡思乱想,还能让心平静下来。
就在这天下午,福岛第一核电站1号机组氢气发生爆炸,4号机组丧失冷却功能。
但李晏乔并不知道,作为志愿者,她一直在忙。
而呆在学校里避难的杜绍春已经从广播中听说了这个消息,但此时的她并不觉得这会比地震和海啸更可怕。她吃着学校免费供应的饭,还有水果。
3月13日仙台
“
我要见
到他
”
12日夜里12点,或者说13日的零时,李晏乔的手机突然响了。
电话是男朋友韩波从仙台打来的,线路不好,不停掉线,不停重拨,来回拨了60多次,他们才得以说了几分钟的话,李晏乔只能听到韩波在电话里断断续续地说:“我还活着,我很好……”
就在等待这个电话的一天半时间里,李晏乔一直在交流中心默默地做志愿者,忙手边的工作。
她感觉,在日本三年,日本人那种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冷静、秩序的习惯,已经渗入了她的神经,她很自然地做着眼前的一切,直到接到男朋友的电话。
“我要见到他!”13日一早,李晏乔开始寻找前往仙台的交通工具。从岩手县到宫城县的新干线已经停运,光是仙台市的新干线就有600多处损坏。
李晏乔决定乘出租车去仙台,她和另外两个人拼了一辆出租车。大路已经被阻断了,他们只能走小路,200
多公里,走了将近5个小时,车费花了4000元人民币,李晏乔拿了1300元。
要在平时从岩手乘公交车去仙台,车费才180元人民币,两个半小时就能到,如果乘新干线,票价250元人民币,40分钟就能到。
下午3点,这对未婚夫妻终于在仙台见了面。
在东北大学资源经济学系读博士二年级的韩波告诉李晏乔,学校所在的仙台城区离海边较远,大约50公里,十多米高的海啸以200多公里的时速跨过防波堤席卷而来,侵入陆地5公里,但还没有逼至韩波所在的学校。
两人商量,还是按原计划3月15日回国,但现在福岛是不能走了,他们决定赶紧绕道山形县、新潟往东京走。
这时,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福岛核电站发生爆炸的事情,人们都在有意绕开。
那时候是下午三点多,两人立刻往车站走。
仙台余震仍然不断,不断有新的灾情被报道出来。日本气象厅发布消息称:从3月11日至13日,日本共发生5级以上余震168次。
为了保证救护车和消防车的燃油供应,加油站开始限油,出租车耐心地排起了长龙,电力供应不足让交通指挥系统也濒临瘫痪,没有了红绿灯,路况也不好,堵车经常发生,但司机们互相礼让,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焦躁地鸣笛,一路上都像在上演一部无声的电影。
“真的没有人争抢,即便鸣笛,那也是为了向人示好。”若非事后回忆,李晏乔几乎已经记不起这些她早已习以为常的事情。
他们想到超市里选购一些食物,买口罩,以防辐射。但食物供应有限,人们在POS机前排队,领取饮用水的人们在广场上排成了长长的S形,李晏乔也跟在人群后面,静静地排队。
“他们(日本人)确实很有秩序。”李晏乔说,她第一次来日本时,在闹市区看到即便连一辆车也没有,行人依然坚持等红灯的场景后,她就明白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在情理之中了。
3月14日新潟
拥挤的汽车站
从仙台到山形,再从山形到新潟,赶到新潟时,到东京的新干线已经通了。在
路上,每到一处避难所,他们都可以获得当地政府提供的饮用水和食物,“刚开始每天都有水果,后来就只剩下饼干和水了,但人们还是排着队领食物。”
而此时的重灾区,据当地媒体报道,由于道路不通燃油紧张,有的灾民一顿晚餐只能分到四分之一个橘子,早餐是五块饼干,即使老人和孩子也是如此。但秩序依旧井然,食物仍然是不分国籍平均分配。
3月14日下午,他们终于赶到了东京。就在这一天,福岛核电站3号机组发生了氢气爆炸,这是地震以来发生的第三次核设施爆炸。
李晏乔说,他们在从仙台去山形再去新潟的路上,汽车并不算太拥挤,但在随后的14日,汽车站突然拥挤起来,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核辐射,就像个巨大的阴影,终于开始撞击日本人冷静而坚硬的心理防线。
“日本人对地震并不害怕,甚至可以说很熟悉,但他们对海啸,尤其是核辐射没有防备,所以当核辐射的消息传来时,挺混乱的。”李晏乔说。
明天就可以回国了。夜晚,已经经历了两天逃离生活的李晏乔和韩波站在东京的街头,那座曾经繁华的大都市此时显得静悄悄的。
因为限电,高楼外墙的大屏幕都不亮了,只有药店亮了一半的灯,家电卖场的营业七点就结束。
在东京最繁华的商业区新宿,没有了霓虹闪烁、音乐震撼和人声鼎沸,看起来有点萧条。
3月15日东京
撤离
15日的上午,李晏乔和韩波明显感觉到东京的空气里透出了紧张。而“东京街上的人起码少了七八成”。
当天,福岛核电站2号机组发生爆炸,这是此次地震后发生的第四次核设施爆炸。
日本东京都当天发表核辐射监测报告说,福岛第一核电站泄漏的核物质已经飘至东京,东京地区的放射线量已经超过了正常标准的20倍,而且继续处于上升的趋势。不过,东京市一名政府官员表示,这样的辐射量不会对人体健康造成危害。
另外,与东京都相邻的埼玉县政府也发表报告说,埼玉县的核辐射量
也比平时增加了20倍。
而李晏乔他们将于今天启程,从东京飞青岛,那里是李晏乔的老家,而韩波是山东滨州人。
15日,中国驻日本大使馆反复发布消息,根据自愿原则,大使馆采取一切手段与措施,安排尚在重灾区的中国公民撤离。
在东京羽田机场,李晏乔发现了大批人滞留在机场,要不是她提前好多天就预订了飞青岛的机票,现场买票将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情。
“没有多少日本人会选择躲避,他们好像觉得应该和灾难守在一起,至少不会选择跑到国外去。”李晏乔觉得不少日本人对他们本国的技术有一种自信,以为局面一定能够得到掌控。
就在15日,吉林姑娘朴英香从福岛驾车20多个小时赶到东京羽田机场,走进机场时,她的眼睛充满了血丝,包里塞着自己的爱犬。
福岛处在核辐射的核心区域,朴英香想带着老公和狗狗一起走,往南走,可她的日本籍丈夫坚决不肯,他让老婆赶紧逃生,但他自己要跟福岛坚守在一起。
朴英香没有说服丈夫,她流着眼泪走了,而带有辐射尘的云彩被南风吹着,一路“追”到了东京。
在略显混乱的羽田机场,朴英香与李晏乔也许擦肩而过,那一刻,机场里站满了要逃离日本的外国人。
3月16日广岛樱花节
3月16日,日本明仁天皇在地震后首次发表电视讲话,他说,余震仍在继续,“我只能祈祷救援工作迅速展开,灾民生活状况得到改善,哪怕只是改善一点。”“苦难的日子也许还会很长,但我们不要放弃希望。希望大家保重身体,为了明天好好活着。”
日本宫内厅介绍,尽管天皇本人对日本核电站的现状很担忧,但他拒绝移驾京都,将留在东京直至最后。
3月16日,羽田机场的朴英香没有回到中国,她准备乘飞机到
日本西南部的长崎市暂避,她想早点回福岛,她不能丢下丈夫。
3月16日,杜绍春还留在岩手。“现在害怕的不是地震,我只害怕核辐射。听说又泄漏了,现在我每天做的工作就是关注风向、加强日常防护,再就是积极跟国内联系。”她说,虽然从岩手到东京也有新干线,但是这条路就算通了也不敢走,因为要穿过福岛。
3月16日,广岛市民上街反核,尝过核苦头的广岛市民,他们的愿望就是实现一个没有核武器的和平社会。但正在发生的福岛核电站泄漏事故却再一次刺痛了他们敏感的神经。
“我们有惨痛的教训……应该停止核发展。”他们希望从广岛把这种声音传出去。
而3月16日的上午,李晏乔已经回到了青岛的家里。昨天下午母亲在机场接到她时,高兴得哭了。
他们真的要赶紧准备婚礼了,这是一次历经死里逃生后的婚礼,所以更值得他们终生铭记。
3月16日,广岛的樱花快开了。这是日本传统樱花节的第二天,这一天,有日本人站在樱花树下说:“让今年的樱花静静地绽放、凄美地凋谢吧。明年,我们再好好赏樱花。”
而在广岛求学的中国姑娘小祁说,她心中有一个美好的祝愿,“樱花开了,这代表分别,也代表新的开始。”
3月17日大阪
遇到东京市民
17日,大阪的天气很好,单从外观上看,这里很平静。
但仔细观察会发现,地震对这个城市的影响是深层次的,即使在那些远离震区的城市,那种被巨灾伤害的感觉也会从日本人克制的冷静下渗透出来。
街道上救护车的警报声此起彼伏,当地医生还在忙着救助从震区撤出来的伤员。在大阪府赏樱花的路上,行人很少。
路上只有十多个行人,竟有多名是刚刚从东京逃避核辐射而来的,其中有两位是从古都西安来的中国人,他们也是从东京暂避来到大阪。对于大地震、海啸和随后的核辐射,他们仍是心有余悸。
此时,距离“3·11”大地震已过去了整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