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八十岁的时候，也就是在她去世的前两年，有一天清晨，她挪着小脚，颤巍巍地走到宽大的庭院里去，仰望着明晃晃的天空，突然没来由地说了这样一句话：“我觉得我还小呢。”她这样说着的时候，庭院里的杏树正在开花，香椿吐着嫩芽，蒲公英把美丽的图案钉在大地上，那棵正吐嫩芽的椿树是在奶奶十七岁那年刚刚嫁到这个庭院里时栽下的，现在看去依然风华正茂。

    奶奶的那句话如果出自一个年轻女人之口，在别人听来一定是矫情的，是世俗化的，但它出自一个八十岁的行将就木的老太太之口，反而充满了哲学意味。那四周的春光因这句匪夷所思的话忽然变得迷离和恍惚起来，小风吹过庭院上空，令人对年龄和岁月这些假定的抽象概念的虚实产生了刹那的疑心。我想奶奶在庭院里说这话的时候，一定或多或少地在下意识里联想到了无垠的太空。人类目前所能观测到的最远的宇宙星体离地球有130亿光年那么远，光的速度是每秒30万公里，光年就是光在一年中所走过的距离，那么计算一下130亿光年是多么远吧，宇宙该有多么大吧，而宇宙的年龄，则有100亿-200亿年了，地球也有47亿年了吧，所以当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仰望着天空(或者说宇宙)，说出“我觉得我还小呢”这样的话，那一定是她悟到了天地间的真理。如果是夜间抬头仰望，就会看到地球之外的无数星体在闪闪发光，会更加意识到自己的体积之小和年龄之小，进而会更进一步地意识到深藏于自己躯体里的欲望和烦恼也都是渺小到不值一提的了。

    在说过那句话之后不久，奶奶又在另外一个日子，大约是一个晌午，同样是在明媚的阳光下，环顾着庭院，说了另外一句话：“我还会活很多很多年。”那杏树和那香椿静静地立在那里，茂盛的枝叶漫过了灰砖墙头，似乎从民国的晌午直至如今的晌午，它们一直都这样默然无语，但我相信它们一定什么都听见了。奶奶说这话时神情非常自信，很有些“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味道，其时奶奶的健康状况已经很差了，走路几乎是在一寸一寸地移动，她如此主观如此唯心，令人匪夷所思，但我同时又疑心她在这样一个年龄上其实已经参透了生死，认识到生和死在本质上是相通的或者不过属于形式上的转换，所以才坚信不疑地说出这样的话来的，是的，我又把她的话当成个哲学问题来想了好半天。

    奶奶离世两年之后，我站在老宅的庭院里。深秋的薄霜蒙在脚下平铺着生长的蒲公英和车前草上，踩上去有些打滑，杏树和椿树上的枯黄叶子在风中飘零，与斜阳相映着，在眼前闪耀，我的耳边又响起了奶奶的这两句话，这两句只有到了风烛残年才有资格说出来的话，只不过我把它们拼凑在了一起，连成了一句：“我觉得我还小呢，我还会活很多很多年。”

    路也毕业于山东大学现任教于济南大学文学院著有诗集散文随笔集中短篇小说集和长篇小说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