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龙河  认识胡克江，是他来找我借钱。

    他是被我的一个朋友领来的，显得很紧张，说，大哥，那个什么，你相信我，一个周内我一定还给您。

    他给我的第一感觉有点不靠谱。

    那是1998年，三千元钱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我问他借钱做什么啊，他吞吞吐吐说了借钱的原因。原来是他的一个朋友想买一辆摩托车，钱不够，他拍着胸脯跟卖摩托车的担保说没事，他不还钱我还。结果，他的朋友真的没还人家卖摩托车的钱，玩人间蒸发了。卖摩托车的老板跟他要钱，催得急了，没办法，他只好到处借钱，替朋友还债。

    胡克江没有食言，借钱的第六天，他就来还我钱了。我没想到他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还钱，就说，才这么几天，你哪儿来的钱啊，我也不急用，你先用着吧。

    胡克江一听就急了，说，大哥，我不是没有钱，只是那几天没周转过来，现在我有钱了，放在家里也没用，真的。

    还钱了不说，他非要请我吃饭。我百般推辞，他恼了，说，大哥，你别是瞧不起我吧？话说到这种程度，我就没法推辞了。

    胡克江就这样野蛮地闯进了我的生活中。他是个非常讲义气的朋友，但是有一点不好，喜欢吹牛，因为这个性格，他吃了不少亏。一开始找我借钱，就是个例子。

    胡克江的出生地是东北佳木斯，原名关晓刚，七岁那年随母亲改嫁，到了莱西。继父对他不错，可是他总觉得有些隔阂，加上性格的缘故，朋友很少，我几乎是他唯一的好朋友。

    我们认识后，他常来找我玩。我们都是穷人，哪怕他吹牛说他有个在台湾的大伯会给他在北京买套房子，也依然穷得常连买烟的钱都没有。

    知道我喜欢喝茶，他就常买茶叶，然后打电话跟我说，大哥，我家有斤好茶叶，是我在市政府当办公室主任的同学送给我的，下午我拿去，咱喝茶哈。

    我知道是他买的，但是都不忍心说穿。有一次他拿着半斤茶叶来，临走的时候连给摩托车加油的钱都没有了。而那斤茶叶他花了一百多，超市的标签还在上面新鲜着呢，他说是他爸爸的朋友给他的。还说，他最喜欢骑自行车。我给他钱加油，他不要，说自己又不是没有钱，但是有钱没有用啊，骑不到加油站了。说完，就骑着我的自行车走了。看着他努力蹬着自行车的样子，我心里非常难受。一直到今天，他的背影依然清晰地印在我的脑子里。

    为了找个收入高的工作，他跑了很多地方，因为性格问题，大都工作不了很长时间。在服装厂上班的时候，他喜欢上了车间的一个女孩。约了人家吃饭，人家也不答应。为这个事，他苦恼了好长时间。那段时间，那个女孩成了他的唯一话题，连他在台湾的大伯都不提了。

    他是真爱上这个女工了。我说既然喜欢了，你最好找个介绍人。他一拍大腿说，是啊，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胡克江兴冲冲地给那女孩的车间班长打电话。班长很犹豫，说恐怕不行，她没做过这种事。

    胡克江猛叫大姐，好话说了一箩筐，人家才答应说，我试试看吧。胡克江高兴得差点跳起高来，说大姐我这辈子的幸福就靠你了。

    结果幸福靠大姐靠不住，人家女孩不同意。

    胡克江很是沉沦了几天，几天后，他又兴奋了。他说他有办法了。他给那女孩写了封情书，觉得自己文化水平低，还让我给改了一个下午。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胡克江把信塞进了女孩自行车前的车筐里。说，反正我给你了，你爱看不看。说完，就落荒而逃。结果，可想而知。

    他再找人家女孩的时候，人家高低不理他了。我说我看这事够呛，你别费心思了。

    胡克江表面上听我的话了，其实一直在找机会。爱情真的让他成了弱智。    

    在我们老家，正月初四是看丈母娘的日子。无论结婚与否，这一天，基本是到丈人家走亲戚。

    胡克江也在这一天行动了。他家有苹果园，初四这天，他带着一筐苹果，到了女孩家。女孩的姐姐和姐夫也在，看到胡克江的这一行动，都惊呆了。人家一家人把他连人带车一起推了出来。  

    2006年夏天，我想给孩子转学。从一个不大好的乡镇学校，转到教学水平比较高的县城读书。我找了几个有能力办这个事的人，都说需要花钱，大约得四千元钱。

    胡克江听说了这事后，说大哥这事交给我了，给我一千元钱，我保证办好。

    我不相信他，我说，克江，这事不是儿戏，你侄子等着上学呢。

    胡克江说，大哥，我知道你嫌我吹牛，你就相信我一回，弄不好我还一分钱不用花呢。教育局局长我认识。不过，我办不了，他跟我大嫂子是亲戚，还到我大哥家吃过饭呢，我找我大嫂，我大嫂对我可好了，准行。

    我大喜过望，给了他一千元钱，他还不要，说侄子的事，理应他花钱。我说别吹牛了，你哪里有钱？他才接了。

    晚上，接到他的电话，说，他嫂子说了，这事没问题。

    我说，钱够吗？

    他说，够了，弄不好还不用呢。

    胡克江把事办得很麻利，前后只用了一个星期，就把事办妥当了。我请胡克江喝酒，他喝多了，说大哥，咱哥俩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我说是。

    他说：大哥，别人都瞧不起我，就你把我当人。

    我说：别胡说了，没有人瞧不起你。

    不久，胡克江办了个水手证，在青岛港跟船清理淤泥。

    有一次，他大嫂来取他放在我家的东西，说起了胡克江。我感谢她帮忙给小孩转学，她说别谢我啊，我跟我那表兄一年多不上门了，我没帮上忙，都是胡克江自己弄的。他为那事找了不少人。

    他大嫂走后，我就打电话给胡克江，问他，孩子转学的事你找谁办的啊？

    他嘴硬，说，找我大嫂啊。

    我问他，你花了多少钱？

    他说，那一千都花了，没剩。

    我急了，说，你胡扯，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找谁办的？

    他怔了一会儿，才说，大哥，你别生气，我找我大哥的朋友帮的忙，没用我大嫂。

    我说，花了多少钱，你给我说实话。

    他说，一千啊。

    我问他，真的？

    他说，真的，那伙计关系特硬，就请人家吃了顿饭。

    我不相信他。后来我听给他办这事的他大哥的朋友说，为那事他花了四千多，也就是说，他自己垫上了三千。

    2009年的秋天，他打电话给我说，大哥，我下午回家，晚上咱喝酒，我弄了条好鱼呢。

    那天我在外地，就把喝酒的日子订在了第二天晚上。

    第二天下午，我打电话给他，是他二哥接的电话。他说，胡克江昨天晚上死了。

    我不信，昨天还打过电话给我，怎么就死了呢？

    二哥说，那天晚上他心情不好，喝多了酒，骑着摩托车撞在了路边的树上，当场就完了。

    邀请我喝酒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人怎么就没了呢？我已经习惯了他没有恶意的大话，也习惯了偶尔跟他一起吹吹牛，习惯了他看到我那种由衷的高兴，我的兄弟怎么就没了呢？

    我不信，打车直奔火葬场。在那里，我看到哭得躺在地上的他的母亲，木头人一样的他的妻子，和他不到一岁的儿子。

    这么多亲人都在，兄弟，你真狠心走了吗？

    我泪如雨下。我的兄弟，是真的走了啊。

    几年了，我常常想起他，想起那个想证明自己的好朋友，其实，何必要别人证明呢？热情，仗义，敢作敢为，他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兄弟，此生我为有你这样的朋友而荣幸。

    逝者档案

    ●姓名：胡克江

    （原名关晓刚）

    ●终年：32岁

    ●籍贯：山东省莱西市日庄

    镇邹家庄村

    ●职业：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