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青

    去找阿兰·罗伯-格里耶的《桃色与黑色剧》系列的《玩火》和《骰子》(上海译文出版社)，很意外地，淘到了他老婆卡特琳娜·罗伯-格里耶的《新娘日记》(湖南文艺出版社)，曾有人形容：翻开此书，就像是打开了法国新小说文学的地窖盖板。

    这话显然是客气了，书中场景，宛若推开了新小说派的卧室之门。至少，能于阿兰的许多作品中，得到互文性的印证。比如，《玩火》中的第一个人物，表现的就是一个女子非传统方式的感官觉醒，“她走了一些弯路之后，会很快重新站到符合规矩的性欲的队伍中来”，并由此体会到她对周围人所施加的精神与肉体的隐秘改变。这个形象的灵感之源，即是当年的卡特琳娜。不过，彼时的阿兰，只知道有新娘，不知道有日记。

    卡特琳娜1930年生于巴黎，做过戏剧、电影演员和内景摄影师。纳博科夫初次见到她，觉得她像洛丽塔，甚至邀请她去扮演这个角色。而卡尔维诺闻听此说，乍一见面，则说她更像漫游仙境的爱丽丝……不过，她绝非只是貌美如花，1956年她化名出版了《图像》，因关涉风月一度被禁，1985年她再次化名出版了意旨相似的《女人的盛典》。然而，二部书稿合并的中文版，让将之当作情色小说来读的人发现它们实在是纯文学。《女人的盛典》的最后一句即是：“太文学化了，危险就在此。”由此，看出卡特琳娜的文学观念，也可以推测出写作对于她的意义，是在日常生活与文学之间来回超越的，很重要，也很不当回事儿。《新娘日记》40多万字写得很随意又很认真，写完抛进故纸堆。

    或许，这种写作的日常化与她嫁的人有关。阿兰·罗伯-格里耶被认为是当代世界最重要的先锋作家之一，上世纪50至60年代，一批新作家公开宣称与19世纪现实主义的文学传统决裂，被称为新小说派，代表性的作品即是阿兰1953年出版的《橡皮》，写一个发生于24小时之内的枪击事件，借侦探故事揶揄了传统现实主义善于制造的“真实幻觉”。阿兰最著名的作品是剧本《去年在马里昂巴德》，讲一名少妇在某休养地遇一男子，男子说他们曾相识，并去年相约于今年在此相会，最后说服少妇承认此事并与之一同出走，拍摄成电影后于1962年的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上获奖。从此他成为欧洲作者电影界别的大师，他1963年摄制的《不朽的女人》获德路克电影奖，2005年在第24届伊斯坦布尔国际电影节上获得终身成就奖。2004年他成为法兰西学院40位终身院士中的一员。2008年他辞世，享年85岁。中外文学人士一致哀悼“法国新小说时代结束了”。1984年、1998年和2005年，他曾三次来到中国。其《橡皮》是小说界与评论界谈及“新小说”时必定引述的。

    2004年，为了阿兰·罗伯-格里耶传记的需要，卡特琳娜搜寻了她的旧记事本，同时找到了这些日记，而她已经忘记了它们的存在。日记始于1957年底，正值她的新婚旅行，没有预期地停止于1962年11月。“阿兰像一个孩子心里充满了爱。”从1957年的某一天起，卡特琳娜将这句话写在一个红面皮的漂亮本子上，从此就自我承诺每天都写日记，但是她美好的决心渐渐松散开来，日记的撰写很快就变得没什么规律，为了追回丢失的时间，为了填补空白，她被迫采用回头补写的方式，而那些回溯越来越多，越来越延伸，直到不得不成为片断……那本漂亮本子写满之后，接下来的是四本普通的学生练习簿，在那里，她忽略通常的做法，毫不犹豫地在一个本子的末尾开始写一个句子，而在下一个本子的开头写完这个句子，忠实地记下她的生活，还有那些使她困扰、反感和忧虑的人和事，甚至她的自私。

    1957年到1962年，正是以午夜出版社为根据地的“新小说”在法国文坛取得节节胜利的时段。无意之间，卡特琳娜记录了那一个又一个瞬间，“新小说”获奖、新作出版，媒体采访、讲座和研讨会，在电影领域的成功，甚至商业纷争……这其中包括她与午夜出版社创始者兰东的暧昧，以及阿兰·罗伯-格里耶对此事的某种纵容，这种开放的夫妻关系即使在今天也是很另类的，而他们彼此又始终信任，情比金坚。对于文学，她眼光敏锐甚至尖刻，批评《广岛之恋》“太知识分子气”，指出波伏娃的《第二性》理论阐述与身体经验脱节。

    时隔几十年被老婆翻出卧室老底，阿兰的态度是什么？附在书后的《给新娘的一封信》里，他的笔调温柔、克制，还有难以言传的眷恋。共同生活了几十年，他依然感受着她的神秘。对照阿兰的自传《重现的镜子》，更加可以感受到卡特琳娜的天真力量与独立精神。

    卡特琳娜比阿兰小12岁，给大作家做小妻子，《新娘日记》是一个范典。借用法国总统萨科齐办公室在一份官方声明中的说法，它“在表达私密的幻想和进行流畅冷静的概念分析时同样拿手”。而文学化程度比较高的读者，则可以通过《新娘日记》，把自身存在的不确定性与整个现代文学的不确定性，恰如其分地统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