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福楼拜在《庸见词典》里的说法,旅行家“总是勇敢的”,而旅行毋宁“应该迅速完成”才好。害怕出门的我深以为然,情愿躲进他人的游记文字探头张望外间世界,要是写家笔下有神,呼风风来,唤雨雨止,遂乐得给自己的怠惰没出息找借口———有些地方就该更懂的人去看去写。
捧起马家辉的《温柔的路途》,起先亦当作旅途随笔来读,可越到后来,文字层层翻转,场景频频更换,面前展开的不止他观凤凰、临长沙、游韩国、下苏杭、赴德国、赏京都的脚步踪迹,反倒是越过这些场景所窥见的心灵走光。是的,“起步了,怎么停得了”,这是一册再平常不过的旅途辗转札记,却又是一分咀嚼之余别有回甘的游走心情,若不嫌冒昧地比附马家辉仰慕的祖师奶奶张爱玲,那不啻是他也写了本自己的“异乡记”。
不过他着实比张爱玲幸运,不用坐卧不宁地千里寻夫,可以和妻子、大女孩三人随兴闲逛,即便不幸遇上这辈子都未曾见过的席地狂风,无纸无伞,自告奋勇“独自提着两个大箱子缓慢前进,一任风吹雨袭”,我担保他仍旧心意满满,有家的男人才有这般心甘情愿的负担;他也比张爱玲舒适,不必似她这般当“这世界像一个疲倦的小兵似的,在钢盔底下盹着了,又冷又不舒服”的时候还催逼自己匆匆上路,虽然必须付出代价,再也看不到张爱玲那时候青山绿水的中国了,他得忍受所谓的古城凤凰深夜传出的K歌声,“在噪音的空隙里偷取自己的微笑”,或徒然生气中国人的张家界没志气地贴上“好莱坞巨片《阿凡达》在此取景”之类的洋标签,好样的“文化旅游”,到头来不过是又一回戕害自家文化的短视“文化打劫”;他更与祖师奶奶一般纤敏,即便旅程紧迫,也不忘斜眼扫视众生相,一一汇拢笔端,好比客途中意外拾得散碎零钱,就算派不上大用场,揣在兜里亦不自觉有值回票价之感:在韩国的海鲜市场,惹他注目的不是男子精湛的磨刀和切鱼技艺,却是男子之妻一旁的崇拜眼神,多年的幸福才蓄积出这等温柔,又或喜在中国各地吃路边摊,要是夜里更佳,因为他中意“灯下的热闹”,中意“灯下的人脸”,那简素的白炽灯散播的阵阵暖意驱走的是“所有累积下来的妒恨与阴寒”。
如果是这样的走走、看看、写写,那至多是一册中规中矩的异乡笔记簿,全然当不起“温柔的路途”之名。事实上,马家辉的“异乡记”别有一解。他曾言,“天地有情,一念之间即可化陌生为亲近。家在远方,也在脚下;家人在故乡,也在眼前。处处无家处处家,不但不悲哀反而是一种温暖”。我揣想,人事栗碌的他仍旧尽量腾出时间带上妻儿出外周游,或非为一饱眼福,他大概并不认同也并不执拗单纯的“家”的概念,旅行看似去陌生的异乡,谁说又不是逃离束缚、拘囿、牵制、压抑我们的所谓的家?如果人生真的是一场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旅行,那合格的旅人是不是应该不让自己局促一地?如果加缪所言“人生最重要的不是活得最好,而是最多”诚然中肯有理,那走得最多最广是不是“活得最多”的别一种方式?早就明白“人生苦短,匆匆来去,有遗憾要走,无遗憾也要走”的马家辉,大概从未走在异乡的路上,恰恰相反,他一直行步在离开异乡、归返故乡的途中。
《温柔的路途:散漫时光札记》马家辉 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1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