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不就是要杂才成其为草、世界不就是因为杂而丰富多彩吗？

    林少华，著名文学翻译家，学者，亦从事文学创作。现为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著有《村上春树和他的作品》、《落花之美》。译有《挪威的森林》、《海边的卡夫卡》等日本名家之作凡五十余种。

    野花之中，我特别中意蒲公英。

    北方的春天其实更是冬天的延续，冷、旱是两大主题。令人惊异的是，无论多冷多旱，蒲公英都能在尚未返青的荒草中绽开嫩黄色的小脸，宛如“哗”一下子自天而降的点点繁星。即使在路旁孤零零开一两朵也别具风情。孤独，但绝不自恋；倔强，但绝不自傲；藐小，但绝不自卑；楚楚可怜，但绝不可怜兮兮。每次相遇，都与之对视良久。凄冷中的温暖，苦难中的美丽，荒芜中的生机，乡间的梦幻，都市的乡愁。如果说迎春花是早春天使舒展的彩袖，蒲公英则是其明媚的眼睛。

    岂料，清晨外出散步，忽见两名四五十岁的壮汉在草坪上手持车轮大小的转盘式剪草机左右晃动，转盘锯齿正带着刺耳的轰鸣朝蒲公英疯狂旋转，蒲公英的小脑袋齐刷刷四下飞溅，周围一片狼藉。我大吃一惊，忘了不许践踏草坪的规定，三步并作两步朝两人跑去，喝令他们停下、停下！两人停下来看我，我气急败坏地质问他们为什么要剪蒲公英，不知道蒲公英刚开花不知道蒲公英好看不知道蒲公英……气得我快说不出话了。两人态度还好，平静地告诉我，他们当然知道蒲公英刚刚开花而且绝不难看，也不妨碍什么，“可是领导说蒲公英是杂草，叫我们片甲不留，统统剪掉，我们敢不剪吗？不剪，一会儿来检查怎么办？”我略略缓了口气问道，领导说是杂草就是杂草吗？重要的是在你俩眼里是不是杂草。“我俩好歹也算园艺工，当然知道蒲公英不是杂草。但问题是在我们眼里是什么并不重要。你知道，在咱们中国，领导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蒲公英是不是杂草，蒲公英说了不算，你我说了不算，领导说了算。难道你没有领导、你敢不听领导的吗？除非你是领导的领导。”

    我也不是等闲之辈，当然不会就此收兵。我让两人告诉“领导”：草坪不是领导一个人的，不是他家的院子更不是他的脑袋瓜上的头发，不能想剪就剪想剃就剃。草坪是大家的，蒲公英是大家的，不能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我越说越激动，“我看他倒是杂草！”园艺工看了我一会儿：“我们可以转告领导，可你是谁呢？你真是领导的领导？”我一咬牙，告诉对方我是海大（中国海洋大学）教授。两人之中的一位盯住我的脸：“哎呀，原来是林老师！报纸上常有你的文章和照片，我也看报纸的。这下好了，这就去告诉领导，就说林教授说蒲公英不是杂草，要俺们手下留情……”

    第二天早上我特意去看那块草坪。蒲公英果然在剩下的大半块草坪上好端端长着，并无受惊的样子。我的蒲公英！领导还好，还算开明。我极少感谢领导，但这回我衷心感谢领导，也感谢园艺工，或许还要感谢报纸，感谢报纸忽悠出来的我个人的一点点虚名……

    不过细想之下，那位领导最初的决定终究令我费解。以常识判断，直接管草坪和园艺工的领导不可能太大，不可能是市长局长一级的，顶多是科长。而科长大多是大学毕业没几年的年轻人———受过高等教育的这种基层领导不认识也不同情同为“基层”的蒲公英、不觉得蒲公英花朵是美的？连这点起码的美学自觉或诗意情怀都不具备？退一步说，就算蒲公英是“杂草”又怎么样？草不就是要杂才成其为草、世界不就是因为杂而丰富多彩吗？王小波生前最欣赏罗素的这样一句话：“参差多态是幸福的本源。”我也欣赏，“领导”为什么就不欣赏呢？改革开放和民主化进程推进三十多年了，而“领导”仍守着一元化思维定势不放！

    话扯远了。但不管怎样，连蒲公英都视之为杂草都必欲除之而后快的人文环境、生态环境都是不正常的。说白了，连蒲公英都不让人家好好长！蒲公英惹着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