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释
上周,刘回了趟家。要坐两小时车程。当时父母在吵架,见刘回来,就谁也不理谁。后来,和妈上菜市场。妈说托人给她说个对象。她说不用了,她自己找。
一般她都不回去。
刘回到宿舍,才发现这层楼搬来个新住户。当时她正开门,从盥洗间出来个洗衣服的中年妇女。以前不认识,或许是新调来的医生。谁知道。她眼泡红肿,穿红毛衣,肩膀宽阔,蓬头垢面的。她看见刘,后退半步,马上垂下目光。
她们宿舍在太平间对面。几乎每周都能听见送丧的哭号声。旁边是占地面积很大的锅炉房。有时,那个红砖烟囱喷出或白或黑的浓烟。大多在傍晚。暖气管道发出嘶嘶声,像是什么庞大机器坏了,而没人发觉似的。
本来赵丽和刘一起住,屋里有两张床。可是半年前,她在外面交了个男朋友,几乎很少回来了。刘和她并不熟。一个在手术室,一个在住院部。这个三甲医院有两千多人,住宿舍的人去去来来,刘算是住得久的。
睡完觉后,刘起来。下午4点,她准备上夜班。站在窗旁,发现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在太平间门口玩。她穿着红棉袄,戴蓝色棉手套,把太平间院子的铁栅门往外拉,然后,推两下站上去,往回荡。刘觉得奇怪,不知道看门老头哪去了,怎么会让小孩在这里玩?她不禁想起自己小时也这么玩过,那是一个模具厂的大门,后来一个中年男子把她撵走了。
她收拾东西。在盥洗间洗脸时,那个眼泡红肿的妇女又走进来。她看下刘,然后对着水龙头擤鼻子,声音极大,令人恶心。刘匆匆洗完回去,脑里不断浮现那个妇女甩鼻涕的样子。
她把墙上挂的大布包摘下来。包是暗绿色的,可以装许多东西:方便面、梳子和毛线织针。然后,把包吊在肩膀上,垂在胯骨旁,使自己觉得更老了。来年就29岁,还是单身。她拉开门,恰好盥洗间的女人趿鞋出来。刘不自觉后退半步。她没退,先于刘走出来,向走廊尽头走去。她住在最里间,靠着走廊窗户。刘发现她好像微微有点驼背,还是错觉?
上两周有场暴雪,宿舍楼的门被堵上了,他们员工铲了一天,现在已被车辆和行人弄得僵硬平滑。风不大,但寒冷刺骨。她把黑呢大衣的领子竖起来,用两个手指捏着。寒气依旧往脖颈钻。她不得不低下头,发丝凌乱,面颊和鼻尖冻得通红。走到医院门口,她无意识回下头,那个小姑娘还在太平间门口玩,现在跳格子,一个人。停一下,再跳。天色暗下来,她还在跳来跳去。
走廊昏暗,墙壁斑驳。刘总觉得要在这儿走上一辈子。接班时,谭小慧说少了把镊子。她不想找,觉得挺累,想早点休息。希望这天没什么事。可是半夜还是来个脑外伤,满头是血,奄奄一息。刘给他注射,怎么拍手腕动脉也不行。后来,主治医师说他死了。她放弃扎针,盯着这张惨白的脸,慢慢脱下胶皮手套。
他们医院是个大型国企的附属医院,效益不好,到这儿看病的多数是企业职工。在这个小城,经常碰到熟人。有一天,她下班看见强。他和一个女人一起,在一楼门诊等电梯。强用手搂着她的腰,看上去是个怀孕不久的女人。刘快步走进另一个楼道,而且越走越快。那个曾经和她度过初夜的男人,她有点怕他。尽管如此,每次路过一楼电梯,她总向那儿望一眼。 盥洗间又有水声。刘打开宿舍门时往里看一下,那个中年妇女又在那儿,身上的红毛衣给人脏兮兮的感觉。她抬起头望着刘,说回来啦。
“嗯。”刘关上门,没料到她会和她说话。脱掉外衣,现在只想睡觉。刚才路过院门口买的茶叶蛋也不想吃了。
中午,在太平间前跳格子的小姑娘来敲门。刘才知道她和穿红毛衣的妇女是一家人,叫丽丽。小姑娘梳两条小辫子,面色粉嫩,端着个空碗说:阿姨,您这儿有醋吗?当然有。刘也是在宿舍自己做着吃。她给小姑娘倒一些,然后,拍拍她的头。头发柔顺,可爱至极。她就一溜儿小跑回去。不久,小姑娘端着盘饺子过来。刘推脱不过,只好收下,说,谢谢你妈妈啊。可是,她总觉得饺子不太干净。 这一层其实有五户人家住。但最近不知怎么的,其他人都没了踪影。偌大一层,好像只有刘和那个小姑娘一家。这个深夜,她还被盥洗间的水声吵醒。那个妇女好像在洗盘子碗之类的东西。她申请过几次换宿舍了,但都没批。盥洗间就在宿舍对面,令她睡眠极差。她怎么那么多东西要洗? 第二天,刘起来,心情不错。上完夜班会有两天休息,然后倒白班。
那个妇女来敲门,刘始料不及。她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的木头桌椅,但刘没让她进来坐。刘发现她长得还可以,尽管膀大腰圆,但不像前天那么邋遢,描了眉,也涂了口红,穿了干净的羽绒服。 她是医院的护理员,难怪不熟悉,护理员多数是做打扫卫生、给重病号端屎端尿的工作。这种重活,医院一般外聘农村来的临时工。 她欲言又止,但还是说,她今天有事,问刘能不能接下丽丽。 “就在幸福小区的幼儿园。”她说,“我晚上回来。”
刘站在门口,一只手按着门框。她说可以。反正也没什么事。她想。 那个女人居然拿出一百元钱。
“这个给你。”她说,“怪麻烦你的,你也可以……”
刘有点生气,用胳膊挡了回去。 ?“这是干吗?”刘说,“不用。”
她好像怔在那里,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那……”怎么回事?
“谢谢啦。”她说。 然后,刘看着她快步走了。
刘本想出去散步。也乐意接丽丽,反正没事,这让她的散步带有一定目的性。以前都是漫无目的。几个同学都结婚生子了,现在很少往来。她不禁想那个女人拿钱或许是让她给丽丽买东西,自己没听完就拒绝了,真是不客气。
羽绒服有些脏,但刘不想洗。这件衣服是在一辆大卡车上买的。当时许多人围着它,就在医院前的公路旁。赵丽看见她在挑,就拉她出来,说这些都是垃圾货,哪天陪她去商场。刘发现她头发烫了波浪,染成栗色。但刘还是买了一件,毕竟便宜。
她收拾完脏衣物,坐在床沿。床边放着织了一半的毛衣,还有一张明信片,那是她高中闺友寄来的,她在深圳工作,现在在丽江旅行。明信片上是蓝天、雪山和湖泊。她说:快过年了,提前拜个早年。刘接到明信片时,想现在寄这种东西的人真是少见了。那天,她的闺友打电话说正坐在丽江的椅子上喝咖啡。是吗,刘说。她说,她遇到一个韩国男人,明天结伴去泸沽湖。
可是,刘想,她不是结婚了吗?几年没见,刘都不知道说什么。她还在家乡的小城,什么都没变,什么也没的说。
这天,外面传来一声“啊”。刘走到窗旁,只有几个行人在低头走路,看不出谁弄的恶作剧,一切正常似的。她梳梳头,穿上羽绒服,就向幼儿园走去。天空灰暗,无风。幼儿园门口聚集了许多接小孩的大人,嘴里吐出白气。远看,都是灰蒙蒙的人影。刘担心碰到熟人,但还是有个其他科的同事看见了她。 “你也来接孩子?”同事说。 “不是……啊……”她说,“是接朋友的。”然后,她双手插进衣兜,站在远处一棵光秃秃的树下。忽然想,强有孩子了,会不会也在这些人群中?她仔细看了看,舒了口气。 丽丽出来得很晚,一个幼儿园老师牵着她的手。刘过去的时候,丽丽似乎一点没感到诧异。丽丽的小脸稚嫩清秀,惹人怜爱。她拉住刘的手,让刘感到小手温暖柔软,甚至柔软得令她惊奇。 幼儿园老师说:这孩子今天好像不开心,做什么都不配合。
是吗?刘有些好笑。
丽丽很漂亮。穿绿色的棉袄,扎着黄头绳,脖子上用红细线挂把钥匙。刘说我们去公园走走吧。丽丽说,嗯。她们就往附近的小公园走去。公园的树木也是光秃秃的,有些枝桠挂着冰雪。几乎没什么人了,做电动小火车生意的人正准备收摊。
丽丽,要坐小火车吗?刘说。
她摇摇头。但刘说,来吧,阿姨请你。
她还是摇头。
刘只好算了。在不远处有个秋千,秋千下面沙地的积雪已经踩踏没了。
荡秋千吧。刘说。
她拉着丽丽的手,然后把她抱到坐板上。
手抓紧喽,阿姨不会大力噢。她发现自己语调有些怪异。
丽丽照做了。
天色暗下来,两个高中生踢着足球在公园的路上走。刘忽然想,自己什么时候会有孩子呢?她轻轻推着绳索。看远处的灯光一盏盏亮起来。这个小公园,多年前,她和强走过许多次。她也坐在这个秋千上,强大力地推她,笑声那么爽朗干脆。那个夏夜,星星点点,蚊子在身上咬了好些包。她也傻傻地笑着。
丽丽,我们回家吧。刘说,妈妈着急了。
丽丽坐在秋千上,一动不动。
刘把秋千稳住,然后走到她面前。她蹲着,把手张开来。
走吧,她说。我们要回家啦。
丽丽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嘴角抽搐起来。
刘不禁有些惊慌。
妈妈……丽丽哭着,妈妈……把钥匙给我了。 刘把她抱下来,蹲着给她擦眼泪。 那怎么了?她说。
妈妈……丽丽泣不成声。妈妈说,要去找爸爸。 那你爸爸呢?
爸爸要和一个阿姨结婚。
刘不禁头皮发麻。
丽丽说,妈妈把东西都弄好了,明天姥姥来接我……
她大声哭着,语不成句,双手搂紧刘的脖颈,扯得她头发生疼生疼。
点评 小说将两个悲伤的情感故事纠结在一起,彼此的映衬使故事呈现出足够的张力。悬念的设置与照应、细节的简洁恰当运用、对读者想象力的调动和信任,都显示了作者经营故事的功力。
点评人:丛新强,文学博士,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山东省当代文学研究会秘书长,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当代文学、基督教思想与文化。中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初评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