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数天后的一个早上,日头刚钻出东山便无精打采的,像一张怨妇的老脸斜挂在天际,阴冷地凝视着脚下的黑土和黑土地上的人们。不大工夫,岭下的大车路上烟尘四起,一长队人马蜿蜒迤逦而来,也不停歇,仓促向西。
话说这赵文财不是别人,他当年跟柳芹还有过一段渊源。二人曾有过婚约,柳芹甚至都坐上了赵文财的花轿,差一点就成了赵文财的老婆,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硬是被赵老嘎从中横插一杠子给撬了过来。所以赵老嘎一提赵文财,柳芹就气不打一处来。赵老嘎只好又说:“我买他的地,其实是帮他。”柳芹道:“你买他的地,不如杀了他。”
赵老嘎道:“我早想好了,毕竟也算本家兄弟。先把他弄家来捆个几天把烟戒了,地先帮他种着,收的租子全归他,买地的钱也给他攒着,要钱还是要地,全凭他的心思。”柳芹瞪大眼睛:“当真?没耍花招?”
赵老嘎也瞪大眼睛:“我耍过花招?”柳芹说:“当年你把俺从花轿上弄下来,用骡子驼回家,不算耍花招?”赵老嘎继续嘿嘿乐:“这个可不算,那是有人不想坐轿子,只想骑骡子。”柳芹道:“耍没耍你自己最清楚。”便不再提买地的事,两口子正要睡觉,只听门外“咣当”一声,像是老母猪跳圈。两人忙窸窸窣窣地往身上套衣服,正欲钻出被窝出屋,房门又“咣当”一声,踉踉跄跄撞进一人,点着油灯定睛一看,他们吓了一跳,来人竟是衣衫不整的大儿子赵永志。“爹、娘……”赵永志喊完爹娘,便直奔着水缸而去,恨不得将脑袋插进水缸,“咕咚咕咚”饮马似的连喝四五大瓢。
“慢点,别呛着。”赵老嘎和柳芹围着被坐在炕上看儿子喝水。赵永志抹了下嘴巴,抬眼凝望着爹娘,他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场面,爹娘的衣衫比他还不整。但面容红润,倒还年轻。眼泪“刷”的一声便流了下来,“爹、娘,日本鬼子来了……”
“日本鬼子?”“对,日本人打下北大营,又占了沈阳城,还追着咱们屁股打,马上就得打到咱们朝阳,打到咱们清风岭,你们快收拾东西跑吧……”赵老嘎仍旧衣衫不整,他点着烟袋,缓缓道:“你是回家报信的?咋不跟着队伍?”
“爹,别问了,一言难尽。快跑吧,日本子一路杀人烧屋,狠着呢。”赵老嘎仍旧缓缓道:“慢,你爹你妈岁数大了,话没太听明白,你慢点讲,天不会塌。”“爹,日本鬼子这回是动了真格的,他们要灭了咱们中国……”赵老嘎断喝道:“停!这么说日本子动了真格的,你们没动真格的?给我好好说说,你们队伍都干吗去了?”
赵永志又狠饮了一大瓢水:“爹,日本人搞突然袭击。上峰不知道动了哪根筋,下命令不许抵抗,
咱们就撤了……”“撤了?都撤了?听你说过,好像什么你们东北军兵强马壮,关里关外加一块有个几十万,光你们北大营就有个万把人,这说撤就撤了?日本人有多少?”
“爹,黑灯瞎火,又枪又炮的,摸不准日本有多少,依我看打北大营的少说也有个五六百,后面的更多……我们开始也没撤,就我们团没服从命令,跟日本人接火了……”
赵老嘎问:“后来呢?”赵永志低下头:“后来,后来我们也撤了……”
赵老嘎狠狠地用烟袋敲着炕沿:“真替你们臊得慌,真金白银地养着你们,遇上几百个小鬼子就他娘的撤了。说吧,你们队伍呢?不会是都撤到咱们清风岭了吧?”
“爹,我没跟着队伍撤,我自己回来了……爹,我是主动离开不抵抗的队伍,东三省还有不少抵抗的,我马上就去找他们,您和娘赶快收拾东西跑吧。”
“跑?往哪跑?”“这还用问?关里啊。”“要跑你只管跑,你爹不跑!都跑了这老祖宗留下的地咋办?留给日本人?”“爹,你咋死心眼呢?命都快没了,还要那些地干屁?”
“混账!”赵老嘎像个愤怒的猴子,一个蹦高几乎赤身裸体地窜出被窝站在炕上:“告诉你小兔崽子,没有了地,就没有你爹!你爹不但不跑,还要买地,还要稳稳当当地住下去,还要把乡亲们联合起来,一起保住咱们清风岭的地。”一直窝在被里没说话的柳芹不知啥时候早溜出门外,此时已把一个沾着土渣的坛子捧进了屋,道:“当家的,都拿去,买地剩下的钱都用来买枪!”
赵老嘎翻了翻眼皮,指着坛子道:“孩他娘,这咋回事?”柳芹也一翻眼皮,道:“家底。”
赵老嘎又翻眼皮:“家底还用埋起来?哪个贼有那么大胆子,敢上我赵老嘎家来偷家底?”柳芹嘿嘿一乐:“没想防贼,防的是你。”赵老嘎指着坛子对永志道:“看到没?你娘从来跟你爹就没想到一起过,现在终于想到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