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需为自己当年的行为找块遮羞布:一名人就说过,偷书不算偷。
我的少年时代与当下非常相似,没人读书。差别仅在如今是鼓励读书没人读,那时是封书焚书不许读。枣庄又是个煤城,连局长、矿长、工程师恐怕也不懂得什么叫人文、什么叫启蒙,可想我们了。
全市唯一曾对外开放的市图书馆已封馆多年,书也不知弄哪去了。一天,一同学告诉我一个秘密:一小兄弟得知了图书馆的书藏哪里了,能偷出来。哦,真是个天大的情报、天大的喜讯!我们4个人就商量着怎么一起去偷书。
书原来就藏在市委办公院一隅一大房子里。当时那院全是平房,市委也不像现在的各单位,都把得很严不让人进。那时把门的就一个传达,我们很容易溜进去了,顺利从后窗攀入书库。哟———我们全呆了!
那间房有现在的四室两厅那么大,全是书呀!那一排排书架———尽管书籍皆布满灰尘———也证实了一个史实:“文革”时也不是都焚书,尤其下面的工农兵群众内心还是很崇拜书的,视为珍宝,先藏起再说。
少年的我绝对是个书盲,压根没听过“名著”这词,更不知何谓红楼梦、唐诗宋词什么的。偷什么呀?只好满库里选。头一回不敢多偷,记得只选了三本:一本长篇小说《古城春色》,写解放北京的,又是打仗,又是“北京”,挺吸引人的;另一本叫《非洲民间故事选》,读了几段挺好玩的;第三本书名早已忘记。
攀窗暗窥,似乎外面人很多,偶尔有男人踅到库房边撒尿。每当有人来撒尿,我们就轻喘气,怕被听出库里有人。似乎还不是逃跑时机,我们就席地看起书来。慢慢听外面人少了,我们中为首———也是个头最高的一个,轻轻推开窗户向外探望,探了几秒钟,啥也没说,攀上窗独自跳出去跑了。4人中我的个头为老二,我挡住别人,第二个跑了……这一刻,在那空阔的院内有一奇妙的景观:4个孩子排成一线往外跑,每人都夹着胳膊,明显衣服里揣了什么,但没人拦我们。那时,都对孩子挺好的。
首战告捷,我忍不住将情报透露给另三位同学,都很激动,考虑到晚间院内人少更隐蔽,约定当晚由我当向导再去偷书。其中一同学年长一岁,爸爸是当时市里一大官,但同学间没感觉他有什么优越的,倒是感觉他有一只我们都没有的手电筒有点儿优越。下面的故事将以他为主,我权且给他起个名叫“手电筒”吧。
不想,晚间偷书才不隐蔽哩———正遇上一个去撒尿的人,他发现我们“鬼鬼祟祟”了。
我们被带进一个多人办公室,我们都不会抵赖,事先也没商量万一被逮如何应对,立即都坦白了是来偷书的。
审问者先是发现手电筒裤兜里的手电筒,说:“哟,还带着手榴弹!”手电筒说:“哪是手榴弹———手电筒!”对方说:“噢———阔,还有手电筒。”
然后逐一审我们叫什么?哪所学校?几年级几班?父母叫什么?问到手电筒时,那帮人逐渐兴奋了,问点都集中于他了。说,你爸爸叫某某某?你是某某某的儿子?不可能,不可能……手电筒越是拼命证明自己未撒谎,对方就越表示怀疑,说,既然是某某某的儿子就考考你,你有几个妈妈?手电筒回答,我有两个妈妈!哪两个妈妈?手电筒就说,有现在这个妈妈,老家还有一个大妈……
当时年幼,丝毫不解审问者心理。后来知道,手电筒的爸爸“文革”中是一风云人物,常被造反派批斗,也常被另一派推做领袖,知名度很大,而又恰被群众传说解放后与家乡前妻离婚,娶了年轻漂亮的新媳妇。与当下电视观众心理一样,那年头群众也对“进城换老婆”的故事很感兴趣,但毕竟传说不详,这回可算是寻到一个了解手电筒爸爸婚史的绝佳时机。
我们被问什么就回答什么,就是希望能坦白从宽,千万别告诉父母、老师。对方将手电筒问透了,让我们每人都写保证书,也承诺只要不再来偷书就替我们保密。
以后是我们4人忐忑不安的日子。结果,人家确实没反映给我们老师、家长。如今回忆起以为,那时的人们可能也是喜欢读书的孩子,或许也以为偷书不算偷。
陈中华大众日报高级记者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山东作协全委会委员业余以小说写作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