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记忆中,中秋节是一个可以放肆吃喝的节日。院子里,一家团坐,一桌几凳,一把花生,一瓶家酿米酒。把酒盈樽,一轮清月在酒香中自杯底摇摇漾漾地冒起来。晚间,邻居间相互串门,以酒当茶,倾听月光流泻之声。浅斟细品,自在逍遥,荣辱皆忘。即或有些许人生苦涩、邻里间隙、飞短流长,都在这如银的月光中静静地融化。
后来的记忆里,中秋节便有些酸涩了。虽然仍旧是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品酒赏月,但知道那样的奢侈很是难得,便少了一些诗情,多了许多无奈。
很不幸,16岁那年,我高考落榜了,因为自小感受到了贫穷的酸涩,我决计出外闯荡。临走时,母亲送我到村口,一路上,母亲絮絮叨叨:“过两个月就中秋了,记得回家过节。”
我对母亲笑笑:“好男儿志在四方,看看吧,总要混到过年才回来。”母亲无语,只是一头灰白的头发在夏日早晨的微风中轻轻飘动。
我头也不回地毅然走上陌生的路。
因为从来没有出过门,在闽西北的一处小火车站,我摸摸身上带的不多的几块钱,在车站的走廊里过了一夜。次日,便在火车站附近的村庄找到了一户需要请短工帮忙“双抢”(抢收抢种)的农家。早上5点起床,中午短暂休息十几分钟,然后一直干到晚上7点多,收割稻子、犁田、插秧,这些我小时候偶尔干过的活,如今成为我谋生的活路。那种累,无法形容,只见每天换下的衣服都结了一层厚厚的汗盐渍。
支撑着这种强体力消耗的信念,仅仅是为了多挣一点钱,可以让家里多过几个像节日一样的日子。靠着这样的信念,一个月时间里,我在这个小村庄里先后换了五六个东家,挣了足足120元,那是1982年的夏天,那时的中国,刚刚才有万元户。
年少,体能的消耗可以迅速补充,但是,精神上的折磨却无人慰藉,落榜的失落感、一个人远在异乡的孤独感时时噬咬着我。夜深人静,母亲倚门而望的身影时时在脑海里缠绕。
后来,我又转到了一处煤区,阴暗潮湿的小煤窑里,可观的劳动报酬刺激着需求欲望不大的一群人。一日,不知是谁弄丢了工具,我们这些人一起承受着人格的羞辱,我为大家代笔写了陈述,一个大盖帽拍拍我污黑的肩膀,说:“你,可惜了……你回家吧。”一刹那便想到了家,想到了母亲临别时的嘱咐———回家过节!那一刻,我潸然泪下。
终于,在离中秋还有三天的时候,我打起背包,放弃了还未到手的工钱,搭上了回家的货车。可以望见家门时,却见母亲早已站在屋檐下,泪光闪闪,母亲说:“前两天心闷得很,知道你要回家过中秋了。”我惊异,母亲抚摸着我黑瘦的脸:“母子连心哪!”我一步跨进屋檐内,在外头往肚里吞咽的泪水,刹那汹涌在无遮拦的脸颊上……
那一年的中秋节,我第一次用自己挣的钱买了一瓶供销社里卖的白酒,一家人在院里团坐,品酒品月,从来没有喝过花钱买的酒的父亲说:“这公家的酒味道猛得很呐。”那一刻,月亮好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