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这个十六世纪中国文学坏老女人，比欧洲十九世纪文学那些著名坏老女人，资格更老且表演精彩。真是“如鬼如蜮，利害怕人”。
□马瑞芳 王婆先在《水浒传》后在《金瓶梅》登场，她是古代文学头号虔婆。虔婆者，贼婆也，是擅长甘言悦人的三姑六婆，是富有社会经验、教唆年轻人学坏的老女人。王婆这个十六世纪中国文学坏老女人，比欧洲十九世纪文学那些著名坏老女人，资格更老且表演精彩。真是“如鬼如蜮，利害怕人”(张竹坡语)。
王婆开茶坊，其茶坊不似今日茶馆，还兼卖各种甜食。王婆卖茶是幌子，是“鬼打更”，她的实际职业是“杂趁”，说媒拉纤、为男女奸情牵线搭桥。即便原本贞节本分的人，王婆也能教唆成淫妇荡子。西门庆本来就坏，潘金莲本来不太坏，王婆教唆俩人变得更坏。她不仅设计促成他们的奸情，还教唆他们突破人生最重要底线：杀人。
王婆为什么愿意教唆男女偷情？一方面可以满足无聊生活中的窥私癖，满足教人学坏的“成就感”，另一方面是能从中赚钱。
西门庆看上潘金莲，被王婆发现，她马上嗅到“钱机”：“这刷子踅得紧。你看我着些甜糖抹在这厮鼻子上，交他舐不着。那厮全讨县里人便宜，且交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财钞，赚他几贯风流钱使。”王婆知道西门庆致命弱点是泡妞，那就通过帮他猎艳让这悭吝人出血！
王婆一步步促成西门庆艳事，伴随这些步骤出现的，是王婆茶坊各种各样的茶和关于茶的各种话题：梅汤、和合汤、宽煎叶儿。每种茶都是实际的茶，又分别有“说媒”、“撮合”、“放宽心”的含义，对正处于猎艳过程的西门庆有特殊意义。
西门庆往王婆茶坊跑。打听叉竿美人消息，问王婆“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娘子？”王婆故意卖关子：“她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几经盘问，王婆才告诉西门庆：雌儿是武大之妻。
两个时辰后，西门庆又跑进王婆茶坊。王婆招呼“大官人，吃个梅汤？”茶坊有多种茶，此时是春天，还没到喝酸梅汤的季节，王婆为何故意要西门庆喝梅汤？因为“梅”、“媒”同音，王婆要向西门庆炫耀她做媒的本事。两人对话很有趣：
西门庆道：“干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哪讨得一个在屋里？”西门庆笑道：“我问你这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听得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
西门庆问梅汤，是没话找话；王婆要尽快将西门庆引入偷情正题，直接提说媒。西门庆就坡下驴请她做媒，王婆知道他惦记潘金莲，故意拿他开涮，给他推荐个虚构人物取乐：“十二分人才，只是年纪大些”、“交新年却九十三岁了”。老虔婆把西门庆耍得团团转。西门庆只要不掏钱，王婆就不给你潘金莲的信息，逗你玩儿！
西门庆再进茶坊，王婆招呼“大官人，吃个和合汤？”“和合”仍跟做媒有关。和合二神是古代婚礼奉祀之神。《周礼》曰“三十之男，二十之女，和合便成婚姻。”王婆要西门庆吃和合汤，仍是逗引他求自己做媒。西门庆听懂了王婆的逗引，回答：“干娘放甜些。”却仍不肯掏钱。王婆继续玩猫捉耗子、逗你玩儿！
西门庆又进茶坊，王婆点了茶来，西门庆想跟王婆深谈，邀请“干娘相陪我吃了茶。”王婆回答：“我又不是你影射的，缘何陪着你吃茶？”“影射的”有多种含义，王婆用的是“情人”之意。王婆还是在催促西门庆直接说“正事”。西门庆忍不住把话题引到潘金莲身上，问“间壁卖的是甚么？”王婆回答：“他家卖的拖煎河漏子，干巴子肉翻包着菜肉匾食，饺窝窝，蛤蜊面，热烫温和大辣酥。”
王婆是语言天才，市井隐语黑话随口就来，一套一套。王婆信口胡扯的这些“饮食”都不是真正饮食，而是对潘金莲带色情意味的描述，或有双关意味，或是谐音字，如“饺窝窝”谐音“娇娥娥”；“干巴子肉翻包着菜肉匾食”暗指女性下半身；“热烫温和大辣酥”暗指女性像热酒醉人一般诱人的裸体。西门庆是何等人？他当然听懂王婆这一系列色情暗示，说“你看这风婆子，只是风！”王婆回答：“我不是风，他家自有亲老公！”王婆意思是：那雌儿是有老公的，你想染指？你就得求我帮忙，得痛快掏钱！奸商西门庆还惦记着空手套白狼，想亲自跟“雌儿”打交道，提出要登门向武大定购炊饼，立即被王婆戳穿：你要买炊饼，在街上找他，何用上门上户？姜还是老的辣，西门庆不得不服“干娘说的是”。
西门庆一次次进茶馆，王婆都用调侃语气捉弄他，待到西门庆掏钱，哪怕只拿一两银子，王婆马上用喝茶的话题诱使西门庆说实话：“我看大官人有些渴，吃了宽煎叶儿如何？”“宽煎叶儿”意思是我可以让你放宽心！西门庆问“干娘如何便猜得着？”王婆自夸“老身异样跷蹊古怪的事，不知猜勾多少。”接着，就给西门庆做起如何和潘金莲成功地偷情，做“挨光”(偷情)“战备分析”和“战术布置”。前提是：西门庆许诺猜中他的心事给五两银子，帮他搞定“雌儿”十两银子。
王婆说的“挨光”(偷情)必要条件“潘驴邓小闲”，堪称古代情色活动经典总结。“怎的是‘挨光’？比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的。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驴大行货；第三要邓通般有钱；第四要青春年小，就要绵里针一般，软款忍耐；第五要闲工夫。此五件，唤做‘潘驴邓小闲’。都全了，此事便获得着。”王婆对西门庆说“挨光”最重要是五件事，对她来说最重要只一件事：你出钱，我就帮你将“挨光”进行到底！
西门庆借王婆茶坊猎艳，每前进一步，都要金钱铺路。王婆并不曾做过妓院老板，但她借花娘向嫖客诈钱，跟王八鸨儿一样轻车熟路。金钱拜物教可以让人堕落到什么程度？王婆做出详尽生动图解，茶坊钱色交易成为小说史经典场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