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龙大创始人宫学斌相识相交己近三十年了,他一口一个老弟地叫我,我也张口闭口地称呼他老三哥,至今没改嘴。我俩都是一口稀饭喝不出个豆来就摔碗的脾气,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还多出一个相同的嗜好,就是喜欢拿花生米当零食儿。
在那个刚解决温饱的年月,茶余饭后,能拿花生米当零食,那可是一种奢侈,一种炫耀!老三哥告诉我,他把零食是当成治病的药来吃的,因为他胃黏膜脱落,起初都诊断成了胃癌。不过,老三哥生性乐观,也有股韧劲,他说“这个癌,那个癌,挨到自己头上不挨也得挨!”此后以花生米为零食,生生把胃养好了。
我这人,说是脾气秉性随了老三哥,其实远没有他那股韧劲。我拿花生米当零食,完全是因为戒烟。结果烟没戒掉,倒染上了吃零食的毛病。老三哥并没多少怪罪,也不嫌我,反而平添了一种牵挂。每当秋熟时节,他都把那颗粒最饱满的花生米,或筐啊篓的打莱阳梨乡捎到我烟台港城的家,或大包小包地从邮局寄到我工作的电视台。一旦见了面就粗声大嗓地吆喝:“老弟呀!你能不能把烟戒了我管不了,但我管得起你吃花生米,保证每一粒丢到嘴里蹦个高儿,滚圆喷香,牙一咬,满嘴呲油!”
好似说话间,一晃二十年过去,老三哥年年用颗粒滚圆的花生米表达着他的牵挂,这让我很是难为情,有一次我委婉地跟他提出,烟台集市上啥样的花生米都有,从产地到品种,管挑管拣,老三哥不必为根缰绳买匹马,吃胖了走瘦了,这样来回折腾,真担待不起哩!
不料老三哥眼一瞪铃铛大:“你这老弟,说话不怕掉了嘴巴砸脚背!怎么跟我还生分起来啦?前些年不敢夸口,眼下可不是吹,你烟台集市花生花样再多,也多不过咱们龙大!”
龙大是老三哥一手创建的,这个世界知名的食品集团公司辖下的花生油厂,就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每每加工收购季节,那运送原料的大卡车一辆挨着一辆,长蛇阵似地摆出好几里路。我曾亲眼所见,老三哥忙里偷闲,常只身一人在长蛇阵中游走,就像山花丛中一只采蜜的蜜蜂,嗡嗡嘤嘤,有动作有声响。他和卡车司机说笑打赌,将手伸进装花生米的麻袋里只握几握,便知那花生米含了百分之几的水份；倘若再有兴致,他会掏出一把来摊在掌心,用另一手的手指拨拉着,眯起眼来估算每斤生米能榨几两几钱油。然后,挑那成色最好往嘴里丢一颗,用舌尖品味它的味道。当然有时也近水楼台,他还会把那口感性和饱满度最中意的买下三二十斤,留一半给自己,另一半和他心中的牵挂打成包,不用说是给我的。
“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着白胖子”,“白胖子”是我和老三哥寻常生活的最爱。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现如今我却没了这个口福。你道为什么?正如一个相声里所说,“农村人刚刚胖起来,城里人已经在减肥了；农村人刚刚能吃上糖了,城里人已经开始尿糖了。”好像为了佐证那相声里的后一句话,刚迈进新世纪的门槛,我这城里人便被查出患了糖尿病。于是当老三哥再送我花生米时,我双手直往外推,我说医生说得了糖尿病不能吃花生米,特别是那些油脂性高,颗粒饱满的,一次吃十八粒相当于半斤馒头的含糖量呢!
老三哥脸一耷拉,摇乱了满头稀发:“我说老弟呀!医生的话不能不听,但你也不能全听。一次不能吃十八粒,你吃一半,就吃九粒行不行?医生说不能吃颗粒饱满的,你吃那些秕子好不好?我这就回龙大专门给你拣些秕子来,这玩意油性少,两粒顶一粒!”
都说站着说话不腰疼,人是属猪的,刀子架到谁的脖子上谁叫唤。我这样想着,便口无遮拦地说:“你老三哥懂什么呀?花生秕子油性少,两粒顶一粒,这我信!为了缓解糖尿病的病情,我还可以少吃,甚至不吃零食。但是人活着要吃饭对不对?吃饭不能不吃菜吧?那炒菜用不用油?用的话谁家的油能一两顶二两?”
兄弟间说话不论理儿,我甩出一连串像钩子似的问号,把老三哥的眼神都拉直了。他一时间被呛个趔趄,胖胖的身躯打着晃儿,半晌无语。锣鼓听声,听话听音,我患糖尿病又不怪老三哥,平白无故对他发得哪门子牢骚呢?事后心里自责不已。好在老三哥从不跟我计较,年年秋后照样把那精挑细拣的花生秕子送我。
光阴如白驹过隙,又是一年秋风凉。这天上午,老三哥突然打电话给我:“老弟呀!忙不忙?我让我的司机接你去了,大概这会已经到你楼下了。你麻溜的,赶紧到龙大来一趟!”其实忙不忙的由不得我,他既然连车都派来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心有多急车多快,路上司机告诉我,老三哥把莱阳教体局隋局长和龙大辖区党工委陶书记也招呼过来了。这二人我熟悉,后者是前者的接班人,老三哥平日常听后者把前者尊称为“师傅”,虽然两个人未曾一起共过事,交接班全由组织部门决定,但能把这种换届的传承看成师徒关系,他打心里钦佩。心有灵犀,人亦随缘,因此老三哥在龙大交班之后,他们便成了忘年之交。
车到龙大宾馆,老三哥一把从车内拽我出来,手牵着手旋风似的刮进一个雅间,他把满心的急切通过手与手的导体传输着,我忍不住问道:“老三哥,你急三火四地叫我来,有什么事就快说了吧!”
老三哥把我按倒在座位上,用狡黠的目光瞅我一眼,说:“不忙,等会见了隋局长和陶书记再说也不迟。不过,也许这会他俩还不到见你的时候,你先别着急,坐下来听我说!”
朋友也就是相互间的惦记,见个面还分什么时候不时候呢?我被老三哥弄得一头雾水,只好坐下听他说,不料他掉转话题问我:“老弟,你走南闯北见识多,吃得也多,早听人说你的嘴刁得很,味觉也很厉害,这话不是开玩笑吧?”
在老三哥的嘴里,“刁”和“厉害”都不是贬义词儿,刁就是刁,厉害就是厉害,内容丰富而深刻。我承认我曾自诩过美食家,虽然牛皮吹大了,但味觉灵敏却并非玩笑。这时隋局长和陶书记各自端一盘素炒芹菜,一前一后,神秘兮兮地走来。老三哥脸颊泛起红润,仍然用狡黠的目光瞅我一眼,说:“老弟,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可不是有意糟践人,你说你味觉灵,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吧!”
从隋局长和陶书记的嘴里我才知道,龙大历时三年,不惜人力财力,在花生油的领域进行了一场革命。他们通过创新工艺,保留了花生中所含有的卵磷脂,增强了油的扩散性,使原来呈现滴状的花生油,细化为油膜,均匀包裹食材,从而达到在一半用油量的前提下,做出了同样美味的菜肴。历经权威验证,传统花生油用油量减少,炒制菜品的口感会明显下降,而省油量一半的龙大新一代花生油炒制菜品的整体口感最好。这一新品油已经申请国家发明专利,获得了国家卫生部的批准,并通过中国粮油学会组织的国家级科技成果鉴定,是真正意义上的技术省油,也真正实实惠惠一两顶了二两哩!
老三哥双眉舒展开来,将两盘素炒芹菜端到我的鼻下说:“老弟,这是龙大新班子放了一颗原子弹啊!但你想知道梨的滋味必须亲口尝一尝,这菜是请隋局长和陶书记亲自到灶上监督做的,你品尝品尝,它们之间有哪些区别?哪一盘比哪一盘的味儿更好?”
隋局长说:“实话实说,两盘素炒芹菜,一样的食材,一样的佐料,就连烹饪都一样,只是其中一盘的用油量是另一盘的一半。”
陶书记说:“我们的广告语是省油一半,美味不变!夏台长,那些权威验证咱且不管,美味变没变,就想听听你这个美食家的!”
谁说吹牛不上税?说大话是要付出代价的!仿佛听得老三哥他们几双眼珠骨碌碌的转动声,又似乎觉得严厉的老师正审视自己的学生做作业,我调动起视觉、嗅觉、以及味觉器官的所有神经,在两盘素炒芹菜间来来回回,鸡蛋里挑骨头似地品味咂摸。淡雅的清爽和驳杂的浓香交织弥漫,浸润到空气中去,扯一把似乎能拧得出油来。可惜我交了吹牛的税,最终却未鉴别出哪盘炒菜省油一半!仅从色香味上判断,虽说各有千秋,但整体上没有优劣之分,更无高低之别。
老三哥惊喜中又有些不放心地说:“老弟,现在食用油的广告普天盖地,好些人拿实话骗人,大打概念战。其实这个‘纯’那个‘纯’,忽悠人们上当最愚蠢,咱可不兴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呀!”
见我一脸的认真,老三哥这才“呱哒呱哒”地拍着我的肩头说:“老弟,盼星星盼月亮,我挂你的心终于落地了,这可是个福音呀!从今往后,你这糖尿病患者再也不用担心炒菜用油的问题啦!”
我心头不禁一热,老三哥交了班却没有交出对我的那份牵挂,着实让我用语言都难以形容,只有一种按捺不住想哭的感觉。大概看出我溢于言表的感激,老三哥忙又补充说:“你老弟什么也甭说,其实这不仅仅是糖尿病患者的福音,它应该也是所有人的福音,做菜用油少,自然人体摄入就少,人们也更加健康了。”
是啊!老三哥牵挂的人是我,也是更多人的健康。情义无价,健康无价,此后他天天把龙大新一代花生油的油瓶挂在嘴上,见人便油炸煎炒,还唱歌似地说:“物美价廉,美味不变,省油一半,省料一半,还省工省时省土地一半!这一半的价值,怎么说都不过分!”
我常常发现,老三哥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眶里总噙着秋水那般清澈的泪珠儿。他大手挥舞着,偶尔晃动溢出几多泪花,被那水泡鼓胀的眼袋兜着,就像霜荷举露,尽情展示着太阳的光辉! (夏仁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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