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冠深
观刈麦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
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
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
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
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
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
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蓊斋语语】
据载:《观刈麦》是元和二年(公元807年)作者任盩厔(今陕西省周至)县尉(主管缉捕盗贼、征收捐税等事)时所写。
该诗讲述了在繁重赋税压迫下农民的艰难生活,表现了作者作为一个封建官吏十分难能可贵的百姓情怀,是一首著名的讽喻诗。
据《毛泽东晚年过眼诗文录》一书前言所载,毛主席在读完白居易《琵琶行》之后,写下这样的评语:“江州司马,同在天涯。作者与琵琶演奏者有平等心情。白诗高处在此,不在他处。其然岂其然乎?”我看,《琵琶行》的高处所在,也是《观刈麦》的高处所在。
正是因为白居易有着“平等心情”,或曰平等的观念,他才跟普通老百姓作比,结果比出了一腔惭愧,而且念念不忘。那可是一千多年前的封建社会。“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乃是天经地义的观念。换了别人是完全可以不去跟这些人比的,理由一句话足够:根本没有可比性。即使比的话,也完全是另一种比法。君不见,时至今日,有些人不是仍然多了那么一点贵族意识,少了那么一点平等心情,习惯用俯视的眼光看人,尤其瞧不起那些身处社会底层的普通劳动者吗?毛主席曾经号召人们要做脱离低级趣味的人。人世间有着这样那样的低级趣味,贵族意识便是其中之一。就此而言,还真是应该向白居易学习。
为什么现在有些人尚不具备的平等心情,当年的白居易反而具备呢?我以为是由于白居易的心地格外善良。心地格外善良的人,极易接受“民胞物与”的理念,他们既然可以无视人与小小动物之间生命以外的其他属性,而只以一个生命的眼光去平视另一个生命,那么,他们之能够无视人与人之间诸如身份地位等等这样那样的附加的东西,而只以一个普通人的眼光去平视另一个普通的人,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正是从这样的意义上说,格外善良的心地有其超越性。读白居易的《观刈麦》诗,我们在为他的平等心情而感动的时候,不要忽略其平等心情由以产生的善良的心地。后者是更带基础性的东西。
小时候我在农村老家,从能干动活起就年年跟大人一起收麦,也去别人的地里拾过麦穗。一般说来,因为担心拾麦者会偷,人们是不愿别人到自己地里拾麦穗的,尤其正收割着的时候。所以,《观刈麦》中贫妇人“家田输税尽”等语,很有可能是面对收麦人阻止时的乞求。不然的话,她怎么就——用我乡亲们的说法——漫洼地里诉说起自己的苦情来呢?以我的经历为据,拾麦穗所得非常有限。即使在整个收麦期间天天都拾,怕也难有十斤八斤的收获。故妇人生活困顿程度之大,不难想象。
也是以我的经历为据,小麦不仅成熟期集中,而且一经成熟,一是怕刮大风,将麦粒摇落；二是怕下冰雹,把麦粒砸掉,偏偏是这个时候,既常刮大风,又常下冰雹；三是就算不刮大风下冰雹,倘不及时收割,毒日头之下的麦子遇微风也会炸芒；四是为秋种倒茬。故收麦时节的确是农家最忙的时候,所谓“虎口夺粮”。夺诚然是夺,然则,通常情况,是不可以在毒日头下夺的。人们多是起早贪黑,甚至整夜收割。及至太阳炙烤,人们就住手了。唯其如此,我说,收麦不比锄地一类农活,“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云云,不无值得商榷之处。
(本文作者为大众报业集团原副总编辑,出版《苔痕上阶》、《草色遥看》等多部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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