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多年老友约吃饭——一定是有话要说。 前方绿灯还在“9、8、7……”倒计时,他已经缓下速度。车稳稳停在路口,头上黄灯刚刚闪起。他半转身向我解释:“安全第一。” 说是“随便吃吃”,照样是环境清幽得仿似不在人间的私家菜馆。我由着性子乱点一气,他坐我对面,双手抱臂,看我大吃二喝,微微笑,偶尔夹一筷开水白菜——耗时、费工、昂贵,是顶级化妆品扮出的素颜。我不问他为什么忌口,近五十的人了,无非是痛风、三高、糖尿病。他随口说:“每天念一遍普门咒。”我说:“好长,何不念心经?”他说:“只20分钟而已。”我笑:“英雄到老皆皈佛,宿将还山不论兵。” 他问我是不是还有随身带书的习惯,忽然说起自己:渐渐的,不耐读书看报,嫌纸页反光、字小如蚁,上市公司报表恨不能拿放大镜审阅。之后觉得电视画面模糊:“这年头什么东西都质量不好,是水货。”换部电视机还如此,才心慌起来。医生一锤定音:“老花。” 鱼翅盅恰在此时上了桌,我听得目瞪口呆:“电视都不能看!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搁下筷子,心灰意冷到任何翅参鲍肚都不是诱惑,成为来不及发生的过去完成时。他连忙安慰我:“可以看高清频道。” 七搭八搭说了很久。上甜品的当口,他提了一句:“我要离婚了。”我仓促间,只“哦”一声,又仿佛是“我心里是知道的,但我不知道怎么说”——正如当你问一个五岁的孩子什么是“爱”,他的回答。 朋友一直有远大抱负。“抱负”二字,多么形象:抱着梦想,负着责任,咬咬牙,跋涉千里。也许还能再横一担道义,挎两肋豪情,已是极限。兴趣、爱好、风月……都是小香囊、小吊坠,不见得容不下,只是搁哪儿都显得碍手碍脚,很不谐调。 中国人的婚姻观向来是实用主义:娶三从四德贤良女子,为了内闺清静;娶“红三代”或者“富家女”,则可以少奋斗三十年甚至三五代;曾经江南殷实富户,乐意娶贫儒之女,当然是知书达理又能教子成名;而现下流行的,娶名艺人或名运动员,不用问,直接打通三界、跳出五行,一场婚礼,能从经济版跨到娱乐版去。 朋友的婚姻,想必也曾是“秦晋之好”,两国上至大君,下至蚁民,疆土赋税,都层层编织成花团锦簇的未来。成品华服上,他与她,不过是拉链,一旦契合,便是完工。拉链生涩,齿与齿啮合不上?没事,敞开穿的衣服,要多少有多少。有些婚姻,是和买房、投资、创业一样的交易事件,配偶,不过是赠品。 是不是,中年之后,渐渐懂得慢,学会放下——铁打的汉子,也不能不搁下担子喘口气。这半生,那些总在逆旅中匆匆错过的事物,如日出,像彩虹,明知不能拥有,至少可以驻足停留,多看一眼。 名利无尽,比银河系更加永恒,人的欲壑,却像曾经无饱期的胃,渐渐半满。总有一个天崩地裂般的瞬间,你明白:自己老了。像须发皆白的一代老棋人,合该被某个天才少年杀得落花流水。再贪战,也得有引退的时刻。 时间从没像此刻这么咄咄逼人,你看着自己一退再退,戒烟戒酒戒夜生活,戒掉所有心爱物。你想把世界看个清楚,世界却与你淡淡地疏绝,一切都花非花雾非雾——兄台,你要配老花镜了。你输得好不甘心,你去驴游、潜水、爬雪山,然后呢?英雄已到迟暮日,不住温柔住何乡。无数中年男人,以停妻再娶,当做马拉松的中途站。 朋友说:“你是唯一没有劝阻我的人。”或者他的所作所为全是错,他为追求一己之狂,至少牺牲了无辜的妻子。这漩涡越滚越大,难免到时拖他自己下水。但劝有何用?口舌那么轻,敌不过他心中的巨大恐慌。这是近老之人对命运的最后一击,一声微弱的嘶吼:我还有能力重新开始人生,哪怕只是身边的小小日子。 只是,蚂蚁的铁拳,打不痛石灰岩的脸。在食色之外,中年人是否可以有其他利器,与时间殊死搏斗?我沉默不语,等待岁月自己发话。 (本文作者为著名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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