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剑 刘方元是我们中文系78级这个大家庭中第一个非正常死亡者,他离开我们也有30年了。 我可能是刘方元离世前和他见面的最后一个同学。记得是在1982年中秋节前,我随部队拉练到潍坊地区进行炮火演练,过节的前一天,我向首长请了假,从老乡家借了一辆自行车,骑着就去看刘方元。不知怎么找到的他,好像还去了他家里,见了他的父母。对我的到来,刘方元甚是激动,这是一个被抛在社会角落、精神似乎完全无望的人的正常反应。他买了酒和一些熟食,就在他学校的宿舍里,我们边斟边聊。 看得出来,刘方元已陷入生活的最低谷。背着一个处分回家,找不到好工作,只好在一个三流中学栖身;父母也不理解、不相助,任其颓唐放纵,百事不问;更要命的是,在曲师谈的那个女朋友分回了青岛,和他一刀两断。爱情,原是维系刘方元和这个现实世界的最后一根纽带,当这根纽带断了,他真的是一无可恋了。在我们那天相聚的几个小时里,刘方元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厌世的念头,他甚至已经接受了女朋友离他而去的现实,我们是在平静中分手的。谁知过了没多久,一个月?两个月?忘了,也忘了谁来信告诉我,刘方元自杀身亡。后来有位同学曾向我描述过刘方元临死前的一些细节,说他在药性发作时可能后悔了,求生欲望强烈,最后是在爬向宿舍门的途中体力耗尽而亡。 在中文系乃至整个曲师,刘方元肯定算是个另类人物,他不修边幅、衣冠不整,说话不正经,办事不靠谱,像西方的嬉皮士,也像东方的济公,每天闲云野鹤般游来荡去,在曲师淳朴而又有点保守的校风里,总觉得不搭调。对于外界的这个说法,刘方元心里其实门儿清,他是性格使然或者说故意为之。放到现在,大家可能就见怪不怪了;放到美国,那就是行为艺术家了。所以,我对刘方元有一个新的认识:他是个后现代主义者。后现代的实质就是要解构、破坏现有的秩序和规范,以刘方元的方式,就是用不正经来消解你的一本正经。这么说,赵老师可能不高兴,会批评我丧失立场:“他惹了多少麻烦,为帮他真是操尽了心。”这话也是,学校的正常管理总是要依据主流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不能迁就那些旁门左道,但那时如果能够多一些宽容心,对刘方元这样的另类人物能网开一面,我们现在内心里或许就会多出一份平静,或许就会少了一些遗憾。 刘方元在班里的确是个麻烦制造者,他总是动不动挑出一些事来,喜欢在同学之间传话、制造事端,唯恐天下不乱;对班干部和美女尤其关注,不是拿话调侃开涮,就是故意引火上身,在言语博弈中寻求快感。幸亏同学们觉悟高,均能识破他的小伎俩,没有互相掐起来。 然而,刘方元在骨子里又不完全是这些东西,内心有时很传统、很敏感、很脆弱。大学第一年,我和刘方元、石进明住在同一个大宿舍。一次,就我们三人在宿舍,不知为何,石进明的一句话触动了刘方元的伤心处,引得他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我和石进明在一边怎么劝都劝不住。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刘方元的心里苦着呢,一定有一种抹不去的孤独感。 后来我明白,刘方元的后现代综合征,病根就是弗洛伊德说的那个“力比多”压抑,也就是性压抑。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埋藏着对爱情的渴望和憧憬。他有勇气对任何人胡言乱语,用嬉皮士的方式来挑起女生的反感和注意,但唯独不敢对自己心仪的女孩表白心迹。大家可能都不知道,刘方元最初的梦中情人是我们一班的孔丽,他总觉得孔丽那种病态的忧郁的气质和他自己有着某种相似之处,他期待在同病相怜中升华出一种爱情。说实话,当时我并没有鼓励刘方元走出这一步,这段从未有过开始的爱情在他的自卑和我的俗见中夭折。孔丽后来也非常不幸,在学校时一直郁郁寡欢,毕业后疾病缠身,终告不治。有时我也在想,如果他们两个真的在一起的话,是否都会好些呢? 刘方元本性善良,他开的玩笑、演的恶作剧均无恶意,更没有进攻性,唯独那次和79级男生打架,他揣着一把菜刀上门要去劈人家,吓得那几个原来挺横的学弟躲在屋里不敢出来,由此他背上了让他付出生命代价的校纪处分。这次打架的根本原因,刘方元后来向我交代,是因为他看上了79级的一个女生,为引起人家的关注,不惜在打架事件中刻意扩大事态,制造轰动效应。在公布处分他的那次会议上,刘方元特意跑到办公楼上,从高处观察那个女生听到处分他之后的反应,当他看到她在其他学生的一片欢呼声中毫无兴奋的表现时,深感欣慰。从这个事情中,你可以知道,刘方元被爱情的渴望已经折磨得他失去了正常的理智。 生活的困境、心理的困境,均来自于爱情需求的不能正常实现,一旦爱情来临,这些困境便能迎刃而解。大学最后半年,同学们都惊奇于刘方元变了,简直如同换了一个人,早上起来,也像张安仁同学那样把胡子刮得一干二净,原来油脂麻花的衣服换成了新的制服,邋里邋遢的形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崭新的文学青年。这些变化均是因为艺术系的M姑娘主动向刘方元伸出了爱情的橄榄枝。刘方元告诉我,M姑娘爱上他来源于他所做的一件极其微小的好事。一次在食堂排队买菜,M姑娘在刘方元前面,钱没带够,就差一毛钱,正手足无措时,刘方元及时地递给她一毛钱,把她从这个极小的困境中解救出来。正是从这个事情开始,M姑娘由感激而生爱慕,主动牵上了刘方元的手。 喜剧刚开始,接踵而至的就是悲剧了。毕业分配,刘方元分回潍坊,M姑娘回青岛。导致他们两个分手的原因,不全是分居两地,其间他们有过剧烈的性格冲突。刘方元太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爱情,为挽留她,他使尽各种手段,哭泣、哀求、下跪,甚至做出不理智的行为,但这些都已无法阻挡M姑娘离去的步伐。同学家明后来曾对我说,那年夏天,刘方元来青岛找他,由他陪着去见M姑娘,那时刘方元看上去人已经走样,没有魂了。他的希望像海边的风一样,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许就是在这个时刻,离世的念头深深地植入了他的心里。 死,有时也是一种解脱。 这个事过去已经有30年了,每当我想起它,内心依旧有一份痛。现实世界给予不幸的人,是太少的关爱和温暖,我只能写下这些文字,告诉九泉之下的刘方元,我还记得他。 (本文作者为独立学者,曲阜师范大学中文系1978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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