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松浦讲稿之十二】 □张炜 我们深深地知道,所有的成功者都心怀一个最了不起的东西,那就是巨大的热情。
热情,是人生最珍贵的东西。所以我们说,如果一个人可以像狗一样热情和激动,这就是一个“异人”。我们深深地知道,所有的成功者都心怀一个最了不起的东西,那就是巨大的热情。 我们在生活中发现,很多人并不缺少才华,缺的是热情。我们有时候就常常问自己:你童年、少年、青年时期的热情哪里去了?因为我们明显地感到,随着年龄的增长,被冗长的时间日复一日地磨损下来,往昔的热情已经所剩无几。 一个写作者是否曾经有这样的记忆——即便是半夜写出了满意的稿子,也要想办法敲开朋友的门,只为了一次美好的阅读。如果对方很远,还要跨过一条条河,翻过一道道山冈,穿越一片片丛林,也从来不会犹豫。下雨下雪,踏过荆棘,脚踝划破,这一切全不在乎。 这种热情是从哪里来的? 一个少年身负行囊,在整个半岛地区翻山越岭,去寻找一个个文学伙伴,忍饥挨饿在所不惜。不知走了多远,不知见过了多少人,遇到过各种各样的怪人,遭遇了无数的奇迹——这是因为心中有着神秘的贮藏物,它的名字叫“热情”。 当年一些阅读和写作的人分布四方,他们是各种各样的,在平原、林间、山里,藏在各处。这些人闭塞,缺书少纸。他们不一定什么时候就凑在了一起。他们相互帮助,在精神方面彼此支撑。一般来说,他们比文学界的那些人、比编辑和专业作者的热情更大。 无论是政经人物还是学术、艺术人物,都需要巨大的热情。热情与未来的成就一定是相匹配的。 我们很难遇到一个人懒洋洋的、可做可不做的,却取得了极大的成就。才华在许多时候表现为热情,虽然它们并不完全是一回事。可能学养好、知识好,什么都好,可就是没有热情。这样的人走不远。如果才能是二三流的,生活阅历是第一流的,热情也是第一流的,那么这个人大概就不得了。 人在年轻时候热情高,随着年龄的增长,经过了各种各样的消磨,会有所降低。每个人的热情都会降低——区别是衰减的程度不同,有的人会将它藏在心底,需要时就会焕发出来。现在我们接触不同行业的人,最大的一个不满足,就是与之沟通的时候,觉得对方的热情是不对等的,他们有些淡漠,总也提不起精神,不足以共事。 东部有一位写作者,二胡拉得特别好,拉《二泉映月》能把人给听哭了。有一份地区小报一度被他占领,一版一版登他的散文。在他六十多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回老家——那是初冬少有的一次大阴天,狂风大作——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那片海,涌起了看一下狂暴海浪的念头。天阴得伸手不见五指,到处乌黑,这个六十多岁的人骑着自行车,迎着阵阵风沙往海边赶。 从他的住处到北海有十几里远,他在沙路上骑一段走一段,跌了不知多少跤,不止一次摔到荆棘里。最后一段路,风沙大得根本没法挪动,他用一只手臂挡住流血的脸往前拱。就这样挨近了大海。白色的浪花带着磷光扑过来,大浪卷起丈把高。他蹲在那个地方,让风沙劈头盖脸打过来,一直蹲在那里。 就为了一个记忆、一个念头,他不辞辛苦地闯进风沙里,脸上留下了许多擦伤。 这只是小小的一个情节,却没有多少人能够亲历。六十多岁的人还有这样的冲动,也不容易。生命力的衰减是可怕的事情。有时的确会感到生命的活力正离我们而去,青春正离我们而去,这是非常遗憾和无奈的。 雨果在晚年还有青春少年的冲动,歌德也是如此。他们的生命力不断地卷土重来。而平时最常见的是未老先衰,五六十岁就开始哼哼呀呀,思想比身体还要僵化。个体之间差异很大,好的榜样可以唤起我们的激情,帮助我们回忆童年。那些奔波的人生是有魅力的。无论现在多么富有或多么贫穷,要紧的是留住生命的华彩。热情是多少金钱都买不来的。 当年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怪人,或者说直接就是一个“异人”。这个人写了很多东西,就因为痴迷于写作,生活搞得不太好。他当时已经是个中年人,刚刚结婚。 远来的朋友是一个少年,他在这里遇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却能够立刻成为朋友,并受到真诚的招待——这有点像书上讲的,凭着一首歌的旋律,一个人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找到同类和朋友。 那是个缺少书籍的年代。可是那时候爱文学的人真多,他们散布在一个又一个地方,默默地写着、读着,等待着另一个与他相似的人——两人一见面,说不上几句就明白了,就像对上了暗号一样。 文学少年千里迢迢赶来,想不到这里有一个“异人”,这人具有这样巨大的能量,创造了如此的奇迹……“异人”一直读着稿子,累了就弄点吃的东西给客人,然后又翻箱倒柜找出更多的稿子。少年给惊呆了。 半岛上的人家都有炕头柜,就是火炕头上有一个矮矮的柜子,柜子上面可以摞放被褥,里面还可以装一些杂物,比如点心一类。“异人”读到兴奋处又把被子掀掉,从箱子里拿出一包包稿子。原来他为了节省纸,让一页页挤满了蚂蚁般的小字。再看纸,那是各种各样的:糊壁纸、黑纸、包装纸——那一摞摞纸上大概写下了几百万字之多。 “异人”不停地读下去,不吃饭也不睡觉,读了一天一夜,读到东方既白。他已经读完了一大摞,转身扒拉被子,又从另一边抱过一个大木箱,打开一看,里面还是一包包稿子……这是一个执迷不悟的“异人”。 “异人”当时给文学少年看执笔处的茧花——在中指下端有个不规则的棱子——他说这个老茧太大的时候也就不能握笔了,于是就得拿铅笔刀削它一下,跟削萝卜皮似的。 这个人一直写到现在,但一个字都没有发表过。因为他的作品都是用方言写成的,他固执地认为:离开了方言就没有语言,也没有文学。他用的都是当地最古老的语言,外地人根本看不懂。有人建议他做些变通,他嘴里立刻发出不屑的一声:嗤。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山东省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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