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建明 写名人是件危险的事,怎么着都有非议。且由它去罢。 大约是在1983年,有几家媒体浅浅地报道了张海迪的事迹,尚未旗鼓大张,或可叫做青涩期吧,一位与海迪住隔壁的赵兄对我说,你该去采访采访那个小妮子。我说,有什么可访?赵兄说了一个细节:那小妮子高位截瘫,有一次自己上厕所,把手腕子摔断了——他比划着说——手背手心翻了个儿,她自己用另一只手使劲一掰,咔嚓一声又转了过来——当时她跟谁都没讲呢。我就想,这妮儿对自己够狠的。这个细节很刺激。后来,我就去莘县见了海迪。回来后,我写了一篇短文,叫做《愿你是颗恒星》,手抄本,贴在文化局门口的读报栏上。 “愿你是颗恒星”——言外之意,就是说你可别是一颗流星,意思明摆着。我想说,有过多少个宣传出来的典型犹如流星划过夜空稍纵即逝呢!然而,宣传是政治,政治是需要。天上风云原一瞬,最终发光还得靠自己。海迪你靠什么呢?靠修收音机电视机吗?靠给中风病人扎针吗?不久,对海迪的宣传密度愈来愈大,规格愈来愈高,可以说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海迪也调到聊城文联,跟我成了同事。哇噻!此时,天南海北口眼歪斜躺在担架上的病人源源不断地找上门来。我们开始为宣传中粗疏的误导埋单——苦口婆心劝走那些可怜的求医人。 我不知道,是有高人指点还是海迪慧心顿悟,她决然不悔地选择了文学。而这条路实在是最适合她行走的路。她开始写长篇小说。你想象不出她是在怎样的环境中写作——领导接见、巡回演讲、媒体采访、激光、花束、求助、应酬,能不被淹没已够坚强,她还能写长篇?但是,她确实写了——她对我说,面对满屋废纸,她趴在地上哭。谁能体会面对文学峭壁而绝望的哭泣? 我曾经说,你什么时候能写你自己,你就成了真正的作家。但我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每个人都有局限。 《愿你是颗恒星》是我写海迪的唯一一篇短文,而且仅仅贴在一个读报栏上,但仍然引起非议。非议者后来名头极大,一点也不比张海迪逊色,他就是孔繁森。他跟海迪说,有个作家写了你一篇文章,要你做一颗恒星。别听他的。谁能做恒星?人只不过是流星,流星也要发光。这段话是海迪在孔繁森去世后的纪念文章中记述的。看来,她是认可流星说的。 我不感到沮丧,倒觉得挺爽。 在孔繁森否定恒星说之时,我还真不认识他,但名字是知道的,其时他在行署办公室任副主任。 大约在1986年,省文联的孔林到聊城,住在东昌宾馆。我陪他到乡下转了一天,又渴又乏。回到房间,茶几上摆了许多水果与好茶,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受用了。却有服务员赶来制止,说这是行署会议上招待用的。我问干吗放到我们房间,服务员说这房间被会议征用了。岂有此理!我不禁大动肝火。小丫竟叫起板来,说那你就去找孔主任吧,他就在xx房间。我气冲冲赶过去,一帮人正在开会。我问:谁是孔主任?正在布置会务的那个人望望我,说:有事儿?我自报了家门,说:我们客人还没退房,你们要把我们赶到哪里去?起码有个先来后到吧?那人沉了沉,说我们再研究一下。那好!我等你五分钟!我撂下话,回到房间,心想对上号了,那人就是孔繁森,长得倒是端端正正。不到五分钟,小丫过来学舌:孔主任说了,这房间不用了,还归你们。我气撒完了,又不禁生出一点自嘲——你这伙计该不是得了甲亢吧! 有位写小说的朋友想从县里调地区文化局,让我帮忙,同时他又找了他的小学同学,竟是孔繁森。繁森就在自家设了个饭局,请几个人商议此事。那是我跟他第一次吃酒。往事未提,却觉得早就是朋友。他其实很热文学,尤其是诗歌。聊城有许多写诗的与他私交甚厚。1987年,在济南开完作协理事会,一大帮作家要来聊城看看。因要去林场,而繁森当时正是林业局局长,所以全程陪了三天。他诚恳实在,心热而又细腻,多年之后,许多朋友还对他念念不忘。 1988年底,他去拉萨任副市长,晚上的火车。我获讯后,与润滋当晚赶到宾馆为他送行。去西藏,似乎比西出阳关更悲壮。事实上,一年后的某个冬日,他突然走进济南上新街我临时居住的一个大杂院,不禁让我大吃一惊——他出了车祸!眼圈还黑着,他是临时回来治眼的。他掏出一包藏红花送我,他讲述拉萨之乱,讲狗头金,他再三叮嘱我一定要去趟西藏,写作的人不去趟西藏怎能成? 谁都不能预感,还另有一场车祸在更遥远的西方潜伏着。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三年后会为他写一篇祭文《遥望阿里》。我遵从他的嘱咐,去了西藏。当我伫立在他的墓前,仰望紫蓝的天穹,耳边响起他的话:谁能做恒星?人只不过是流星,流星也要发光。他说得没错,按他自己对生命的理解。 或许真的有缘,海迪后来也调到山东作协。我们又在一个锅里盛饭吃了。海迪成了名副其实的专业作家,她出的书我一时数不过来。三十年过去了,或许也可以说曾经沧海了,回头再想,即使著作等身,就能算做一颗恒星了吗?生命是流星,成就却不一定是恒星。 海迪曾经两次在她家举办的朋友聚会上表达对我的感激,说我在聊城文联当头儿时对她关照有加,冬天送煤炭,夏天送风扇。我本想调侃过去,但她颇是认真,这实在让我有点尴尬。那时候穷啊!文联的同志曾开玩笑,说让我们背着海迪去巡回演出吧! 其实,海迪与我总是以哥们儿相处。她能倾诉内心的痛苦与复杂——而正是这些最普通、最本质、最人性的思想与情感,构成她独特的文学意义。她不被残疾所击倒,又不被荣华所淹没,她不甘碌碌无为,又不被权贵所异化,她不装、不假,内心保持着对美的执著追求——而这些品质,连同繁森兄发乎心底的善良、热忱与仁爱,才是夜空中的恒星。这是人类向文明进发的永恒动力。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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