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对幸福的认知五花八门,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够如她一样,舍弃优越的工作而在一个小镇当一个自然中心的工作人员,单调而寂寞地对着那些乌龟和蛇。
欧文小镇是美国印第安纳州一个非常小的袖珍小镇,之所以出名,是因为这里有温泉。一百多年前,一位德国医生就是冲着温泉买了一块非常大的地,建立起一座疗养院。岁月沧桑,世事更迭,如今这里成了一座州立公园。
来到公园,才知道公园占地面积非常大,森林资源丰富,远不止温泉。如今,人们在公园里建了一座自然中心,其实就是一座小型的自然博物馆。这是一座莱特式的现代建筑,里面展览当地独有的矿物、树种、花草、动物等的历史资料和标本,还有活物。活物中最多的是鸟、乌龟和蛇。
正是中午,乌龟和蛇正在午餐。我第一次看见乌龟和蛇吃东西,它们被迁出展柜,被放在很大的塑料箱中。乌龟吃小鱼,还可以理解,蛇居然也吃小鱼,真的难以想象。蛇伸出蜿蜒的脖子,吐出长长的信子,在一瞬间就完成了进餐的整个动作,那劲头颇像壁虎捉虫,非常好玩。
我和孩子们正在围着箱子看蛇吃小鱼,一位身穿工作服的老太太走了过来。她告诉我们,这条蛇今天已经吃了十几条小鱼了,刚才是它吃的最后一条小鱼。说着,她弯腰蹲下来,将手臂伸进箱子里,把那条蛇拿了出来,对我们说:你们可以摸一摸它,它很听话,不伤人的。那条蛇足有七八米长,碗口那样粗,顺着她的胳膊,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缓缓地蜿蜒着,舒展着身子,蜷伏在她的胸前。那样子显得很温顺,但我没敢去摸,倒是孩子们兴致勃勃、跃跃欲试,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蛇见多不怪,不动声色地依偎在老太太的胸前。
老太太接着告诉我们,这条蛇是十三年前她在展览馆门口看见的,它像是要爬进展览馆,按照我们的话说就是缘分了。老太太弯腰抱起它,一直养到了今天。说着,她走到展柜前,把蛇放了进去,又引我们到展台前,打开一本画册,翻到有一条小蛇的那一页,说这就是十年前拍下的照片。
并不是所有的蛇都是寓言《农夫和蛇》里的蛇,这条蛇通人性,十三年朝夕相处,和老太太成了好朋友。这应该是人和大自然的关系。老太太笑着告诉我们,这条蛇特别有趣,最爱闻巧克力的味儿,虽然它并不吃巧克力。有一次,在喂它吃食的时候,她刚刚吃了一块巧克力,被它闻到了,蛇的嗅觉特别灵敏,以后只要她一吃巧克力,它老远就能闻得到,就会显得很兴奋,向她爬过来。而且,以后几乎每一次再喂食的时候,它都要她张开嘴,看看她嘴中有没有巧克力。那样子,就像一个孩子。
老太太是一个心直口快爱说话的人。也许是整天和这些不说话的动植物打交道闷得慌吧,她渴望和人交流。不过,这只是我带有偏见的猜度,很快就被她的话所打破。她好像猜透了我对她的揣摩,告诉我们她自己的经历。原来她是从小在这个小镇上长大,考入大学,学的是航天工程,硕士毕业之后,有一份很不错的工作。但是,大概是这里独特的自然环境对她的影响至深,她爱这里的森林和森林里的动植物,于是她常常会到这个自然中心来,一开始是当志愿者,一当当了十多年,人家看她确实是想到这里来工作,就接收她为正式的工作人员。她高兴地说,这是她最愿意做的工作。一个人,一生中能够有一个理想的爱人,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有一份自己愿意做的工作,就是最幸福的了。
当我听完老太太这番话,对她刮目相看。如今,对幸福的认知已经五花八门,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够如她一样,舍弃优越的工作而在一个小镇当一个自然中心的工作人员,单调而寂寞地对着那些乌龟和蛇。想起一辈子写森林大自然的俄罗斯作家普列什文曾经说过的话:“世界是美丽非凡的,因为它和我们内心世界相呼应。”他在这里说的“世界”,就是森林和大自然。但是,他同时又强调,“一个人是很难找到自己心灵同大自然的一致的。”他在这里强调的“很难”,是指如我一样的一般人,但他和这位老太太却属于心灵和大自然相呼应、相一致的人。
临离开欧文小镇的时候,我取了一份介绍小镇的册页,那上面居然和我们的城镇一样,爱用宣传口号为自己立言:sweet ouwen。想想,这个sweet,用在这位老太太身上,倒也真合适。这个sweet,对于她是甜蜜,更是幸福。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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