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情旧瓶装新酒
2014年07月30日 来源:
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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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瑞芳
有位西方理论家说:“小说家总喜欢把男女主人公弄到一张床上结束。”又说,“床是爱情的摇篮,也是爱情的坟墓。”
女鬼伍秋月和阳世书生王鼎的合欢床,不是爱情的坟墓,也不仅是爱情的摇篮,它成了青年男女与荆天棘地的黑社会拼搏的开端。
伍秋月的父亲是著名儒生,预知女儿短寿,三十年后可复活,嫁给王鼎做妻子。于是,秋月十五岁夭亡后,父亲把她平地掩埋,不设墓,立片石“女秋月,葬无冢,三十年,嫁王鼎”。年复一年,伍秋月在阴冷的地下,苦苦等待王鼎到来。王鼎是她命定的伴侣,也是她脱离阴世的希望。
王鼎和哥哥感情特别好。他跑到镇江访友,朋友他出,他一个人住在古寺里,梦见位曼妙少女“上床与合”,连续三四夜,都这样。他不敢入睡,却困得不行,刚合上眼,女子就来了,他马上惊醒,发现妙龄美女在怀……
蒲松龄是不是要写个常规书生艳遇?不是,蒲松龄做了番稍嫌俗套的床上描写后,笔头一转,立即让王鼎通过伍秋月进入冥世,连续两次杀掉冥役。第一次,是他在随秋月漫游冥世时遇到刚死的老兄王鼐。两个冥世衙役穷凶极恶地向王鼐索贿,用锁链将王鼐拉得几乎跌倒。王鼎怒不可遏,杀了两个冥役。第二次,是冥世衙役将伍秋月抓去,狱卒调戏秋月,王鼎把那两个阴世狱卒一鬼一刀,“摧斩如麻”。王鼎先后杀了四个鬼。鬼居然还能再被杀,鬼而又鬼,离奇不离奇?
鬼故事在六朝已基本定型。鬼魂世界类似于人世社会,有高高在上的阎罗,有从城隍、郡司到判官的一级级执法官,还有鱼肉良民的衙役即小鬼。人世犯罪者进入阴世,阎罗会按其罪行兑现应有惩罚:或上刀山,或下油锅,或转世为畜牲。除了阎罗开恩修改“生死簿”,死者绝对不可能再返回人世。
天才作家天生为创新而来。《伍秋月》彻底颠覆了阴司传统模式,聊斋“病毒”攻陷阴司防火墙,阴司出现漏洞,丧失了“最后审判”的权威性。人居然可以在人世、阴司自由地来来往往。大活人王鼎想到阴司去玩儿,他的女鬼情人伍秋月就带他去了,这叫肉身入冥。王鼎两次杀掉阴世的冥役且逃脱冥世惩罚,比好莱坞大片《超人》还超人。
王鼐复活简直如同儿戏。王鼐是上了阎罗生死簿的幽灵,他从冥世跑回人间,王鼎按照秋月的提示,在哥哥复活的七天内,“勿摘提幡”。按习俗,提幡是丧家挂在门前的白幡,不摘提幡,给冥世追捕者错觉,让他们以为王鼐还在冥世。如此拙劣的骗术,竟然就骗过了明察秋毫的冥王、判官、黑白无常!
伍秋月鬼魂复生,更是对六朝小说沉魂复生模式的诗意化再创造。按六朝小说的原则,沉魂复生,有严格“定数”,不可违拗,否则就万劫不复。伍秋月命定的复活本来也有准确日期:月末。可是,王鼎为了伍秋月杀了阴世的隶卒,要想逃脱冥中惩罚,就必须违反“定数”,让伍秋月提前复生。按照六朝小说模式,提前复生的伍秋月只能像六朝小说写的李仲文女那样,上体血肉丰富、“体下但有枯骨”永陷地下吗?不,伍秋月复活了。
秋月复活,是王鼎深厚忘我的爱的胜利:王鼎按照伍秋月约定的地点挖开坟墓,看到棺木已腐朽,秋月身上的衣服也随风而化。面对一具冷冰冰的女尸,王鼎一点没有厌弃之心,立即将梦中得到的符粘在女尸背上,包上被子,将其背到江边。爱的魔力使得阳世男子摆脱了对死的恐怖,爱的力量也使得铮铮铁骨的男儿无师自通学会用小心眼儿。如果王鼎雇船运尸体,船夫恐怕不干。王鼎喊过一条船,假说妹子病了,要送她回家。然后,王鼎数夜把冰冷的女尸拥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促使伍秋月复苏。伍秋月果然渐渐温暖起来,三天后,醒了。
痴爱感天地,定数不作数。违拗定数者硬是复活了!蒲松龄还进一步对违反定数复活的女鬼进行了一番二十世纪法国美容院的全面美容美体——不需要用希腊橄榄油和地中海泥浆,只用文学家想像——秋月复活后,骨软足弱,似乎一风就能吹倒。因为体弱,家务活儿不能干,走十步路外,就得有人扶着。对于嫁到名士之家的伍秋月,这倒不算什么缺陷,反而因为复活太早,带来了封建士子梦寐以求的弱不禁风之美,构成秋月特有的弱柳迎风风采。
女鬼伍秋月跟黑社会斗争的结果,迎来了诗意的、新颖别致的、有趣好玩的复活。说到底,冥世是现实的另一种表现形式。美丽女鬼的复活故事,其实蕴藏着深刻的社会内容。阴世隶卒索贿枉法、猥亵女囚,不过是现实社会黑暗吏治的倒影。王鼎杀冥役,如快刀斩乱麻,痛快淋漓,毫不手软,实际上反映的是普通百姓对黑暗吏治深恶痛绝的惩罚,一种想像型惩戒、浪漫性惩戒。
人鬼之恋、女鬼复活的旧瓶,装进刺贪刺虐的新酒,岂不妙哉?
(本文作者为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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