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契约
2014年08月25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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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辰(遗作)

  我的世界是阴阳颠倒的世界。
  一大清早,当别人要起床的时候,我却要躺下。
  像往常一样,父亲帮我铺盖躺下。因为我躺下以后不能自己翻身,左侧髋部由于长时间压迫,几年前曾经造成局部股骨头坏死。后来治好了,晚上我再也不能躺下睡觉了,所以我像老和尚打坐一样,只能坐着睡了。父亲每天早起,将我放倒躺一个小时,也算是稍稍放松一下,再过来把我扶起来,伺候我洗漱,吃早饭。
  周而复始,这样的日子已近十年了。
  十年来,眼见着他的须发一天天变白,脚步一年年的蹒跚,内心里的酸楚常常像蛇一样缠绕着,纠结着,甚至暗暗自责,都是因为自己恶疾缠身才导致父母的心苦和辛苦,让他们不能像别人家的老人一样有一个幸福的晚年。
  但是父子之间有一种很微妙的关系。从小到大,有什么话总是习惯跟母亲说,跟父亲却少有语言上的交流。即使他在帮我起卧和洗漱的时候,父子俩也都是无言。跟别人交流也算是能说会道的,可是偏偏羞于跟父亲说长道短,可能也是因为作为家中长子,从小父母要求严厉,所以骨子里多多少少对父亲有些敬畏吧。 
  说严厉,不是说父亲对我不疼爱。父亲的爱往往不是通过说来表达,而是默默为我做。天刚见亮,他就早起给火炕烧火,一直到第二年夏天,天天如此。晚上就更不用说了,火炕永远是暖暖的。家里尽管不富裕,可是当我很羡慕人家有电脑上网时,七年前,他就拿出家里仅有的积蓄为我安装了电脑。就像二十多年前,他为我买来了当时村里第一台黑白电视机一样,让我一下子拉近了跟外部世界的距离。让我有幸认识结交天下的朋友,让我的诗歌成为网络世界一抹亮丽的风景!  
  两年前,母亲突然中风加心脏病猝然离世。除了弟弟和弟妹偶尔回来帮我洗洗衣服讲讲卫生之外,所有伺候我的重担都落在老爸身上了。母亲的过世,对他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一夜间他苍老了许多,一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也不出去。偶尔拉会儿二胡,那凄凉的曲子让人心碎。他说,你妈妈活着,我们叮叮当当一辈子,没有安生,可是她走了,我脑子里都是她的好处啊!
  有一天,老爸按惯例过来放倒我躺下休息一会儿,就在他把一床毛毯搭在我脚下的时候,忽然他的身体一个趔趄,他连忙扶住炕沿,吓了我一跳。忙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有点晕。我赶忙问,是不是恶心呢?这一说不要紧,老爸一下干呕转身往外走,可没有吐出来。
  我一下子想起去年突然中风的母亲,当时也是这个样子,那可怕的一幕终究夺走了我的老娘。现在老爸这个样子,我感觉自己要窒息了。连忙摸着手机,把隔壁正在睡着的三弟叫醒。
  戴着厚厚防护帽的三弟穿着衬衣跑过来,他上个月在北京手术过的头盖骨还没有痊愈。他看老爸神志还清楚,面部和肢体也没有中风的症状,就安慰大家说,不要紧,我们这就去医院。他让弟妹收拾住院的东西,很快叫了车,去五十里以外的人民医院了。
  直到中午的时候三弟才打电话说,老爸是由于颈上部椎间管狭窄引起的大脑缺氧造成的眩晕恶心,头部扫描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要住院打点滴,我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下午,弟妹也去医院跟弟弟一起照顾爸爸了。其实,我知道她是不放心我三弟,毕竟他刚刚出院几天,身体也没有完全复原。这几天在家她是不准三弟出门的。
  三弟的病情被检查出来纯属偶然。深秋的时候,他就感觉有些腰腿疼;有一天帮亲戚家卖苹果,忽然疼得不敢动了,打电话找朋友接到市立医院做检查,想到自己常常头疼,三弟也顺便对头部做了核磁共振检查,没想到那么多人做检查,医生最后把他留下了。原来影像上他的左侧太阳穴下面有一处明显的阴影。医生说可能是一个囊肿。三弟的左耳朵已经在几年前就失聪了,原来就是这个囊肿作祟啊!
  尽管他回家说这件事尽量淡化问题的严重性,可是一听说大脑里有肿瘤,家里的气氛还是一下子沉下来了。那一个晚上,家里人几乎都度过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早上,老爸过来照顾我躺下。我说:“爸,不要紧张,医生说是良性的,现在这不算什么。”老爸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话让我的心都抽紧了,他说:“我这个命啊!”
  是的,老爸这一生很不幸。他六岁的时候,我的奶奶就病死了,当时祖父闯关东不在家,他跟着我年迈的曾祖父和大他三岁的姐姐长大。恰逢兵荒马乱的年代,吃的苦就不用说了。好不容易长大了成了家,还生了四个活蹦乱跳的儿子,可是等我们慢慢长大了又先后发现两个身患恶疾致残,并在九年前我的小弟离开了。更为不幸的是去年,我的母亲也撒手人寰,少年丧母,老年丧子丧妻,而且需要别人照顾的年纪,还要起早贪黑地照顾我,老爸这一生,谁敢说不苦呢?
  现在,虽说是病情基本稳定了,可是他的身体大不如以前。由于眩晕,走路的方向性变差,脚跟发软,可是他不能休息,他还要照顾我啊!弟弟们也常常回来帮他,可是毕竟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都要养家糊口,大多的事儿还要老爸自己担承,我一个年过半百的汉子,要一个耄耋老人天天伺候着,我有时真是于心不忍,我说爸啊,我这么个人给你老添了多大的累,真是造孽啊!老爸却说,别这样说!你妈妈不在了,有你坐在炕上跟我做个伴儿,说个话儿,家里也算是有个人气儿,要是没有你,我还活个什么劲儿呢?
  话到了这个份上,我还有什么说的呢?日子还要过下去,两个越来越不中用的老男人还要继续挨下去。既然老天把我们爷俩的生命连接到一起,也许是一种前生的约定吧,我就没有权利自己放任挥霍和沉沦,尽管活着比死难上一百倍,也不能放弃这一纸生命的契约。我心里对老爸说,老爸,你要好好的,咱们都好好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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