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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佐良
小时候我最不愿意听邻居的老阿太们唠叨,你们小孩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旧社会的辰光……我童年的天地就是那个钱塘江边的小镇,小街、小河、小桥,我不知道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痛苦,也不知道老阿太们的旧社会是个什么样。
我上的小学离家很近,出了门走几十步,拐个弯就到了。我心不在焉地上学、放学,高兴就撒腿跑,要不就慢吞吞地沿着河边扔碎瓦片打水漂。春天的一个早晨,天还挺冷的,快上学的时候突然下雨了,我真想撒腿跑出去,一口气冲进校门,却被奶奶拦住了。奶奶给我拿来雨伞、胶鞋,把我装备齐了,才让我出门。我跨出门,就看见对面老阿太的屋檐下满满地站着一排人,身上的衣服都湿了,头发还滴着水,裤腿卷得很高,男的女的都赤着脚,只有两三个穿着草鞋。他们是从乡下来上学的。我呆呆地看了他们好一会儿,忽然觉得他们就像庙里的罗汉那样,一式地抬头看着天上的雨。我差点就要笑出声来。奇怪的是,我以前好像从来也没有注意过他们,虽然他们都是我的同学,都长得又高又大,只是他们不住在街上,而是住在乡下。
我到上海上学的时候,正赶上三年困难时期,但我仍然听到父母和老师轻声的叹息,唉,现在的孩子,真是生在福中……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已经不把这样的话语当做什么需要认真对待的警句,它只不过是大人们随口说惯了的口头禅罢了。那时候,下月的米是从这个月的26日开始买,每到这一天我都要去排队买米。有一次,我拿着米袋和购粮证向米店走去,远远地听见有人在哭诉,走近了看见一位妇女带着几个孩子,躺在米店外面的街上,旁边放着大木桶,还有空的大袋子,那位妇女哭诉着粮食不够吃。可是,下月的米今天就可以买啦,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人在旁边轻声嘀咕,说他们没有户口。没有户口就意味着没有供应,我看着手里磨破了的购粮证,觉得它是多么珍贵啊!
上山下乡运动开始后,我插队到了安徽无为县的一个村子,住进了队里的仓库,那是三间低矮的草屋,朝西,冬天像外面一样冷,夏天比外面还要热。所以夏天我常常把小竹床搬到圩堤上过夜,冬天就把所有能盖的全盖上,到天亮的时候手脚还是冰冷。我白天和农民一起下田干活,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听着老鼠咯吱咯吱啃食队里的稻谷。我认为队里应该给我盖房子,因为我的安家费和配套的木料已经给了队里,河对面岳山大队的小黄就有三间新盖的草房,因为朝南,冬暖夏凉。一天我到镇上的邮局去取包裹,遇到几个邻社的知青,便聊了起来。他们中有一个突然问我,你有房子住吗?有啊。我脱口而出,一点也没有想过他问这句话的含义,因为在我的潜意识中这是不言而喻的,要不,怎么叫插队落户呢?看我不以为然的样子,旁边的一个人告诉我,他没有房子住,夜里就睡在树上。树上?我惊呆了。不是,不,不是——那个知青不知所措地又摇头又摆手,原来,他是本地镇上的知青,没有上海知青那样的安家费和木料,他每天起早到队里干活,晚上摸黑回家,来回要步行几十里,要是遇到收工晚或是下雨,回不了家,他就睡在路边的一棵树上。睡在树上!相比之下,我的草屋堪称天堂了。我后来见过那棵树,我还试着爬上去睡在上面,可我知道,我没有那个本事。这可不像现在的露营者在树杈间拴一个吊床,轻轻悠荡着,听着鸟语、闻着花香那样自在。插队七年,我多次参加修水利,到采石场运过石头,还下过煤窑,同来的知青中,没有一个有过我这么多的经历。
最近三十多年来,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贫穷时代渐行渐远,像身在福中不知福这样的话语已经很少听到了,人们追求的是更美好生活的梦想,也可能因为幸福生活来得太快,人们对生活中的进步和变化已经习以为常,很多人的幸福观也变化得非我辈所能想象。虽然“知足常乐”这句古训我还铭记在心,但要说幸福,总觉得还缺少点什么。前不久,我把新开发的佛慧山风景区的照片贴到博客里,有博友留言:济南人真幸福啊!我一瞬间有一种大彻大悟的感觉,原来我也是身在福中啊。
(本文作者为山东师范大学教授、翻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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