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闯入者》背后的“文革”施害者:
想说说不出想忘忘不了
2014年09月14日 来源：
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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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记者 任鹏
时间能够摧毁一切,却毁不掉一个人与过去错综复杂的关系。只有正视和宽恕,才能让人真正走出过去对内心深处的禁锢。
这或许是王小帅在新片《闯入者》中想讲述的感悟,但提前看到该片的观众,却更多关注王小帅对“文革”的另一种诠释:看多了当年受害者背后的伤痕,原来,那些曾经的施害者,心里并不舒服,虽然他们默默无闻,却在暗中寻求对自我的救赎之路。
9月6日晚,闯入第71届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唯一一部华语片《闯入者》铩羽而归。
老邓,“金字塔”的中层
人老之后,往往会与回忆相依为命,但谁也无法真正抹掉内心一抹黑暗曾经留下的污点。
这就像是电影《闯入者》中的老邓。
吕中饰演的老邓,经历过“文革”,一家人当年被安置在贵州南部山区。后来有了政策,有些人可以回城,于是老邓作出了一个艰难而又灰暗的决定:偷走了另一家人的回城通行证。
自家命运的转折,代价却是伤害另一家人的命运——他们可能这辈子都会留在山区,在贫穷和困顿中继续生活。
回城后的老邓,这些年生活得并不舒服。她的身份在妻子、母亲和工人之间转换。当她年老、丧偶,她感觉充满现代化元素的时代离她越来越远。生活里充斥着孤独、烦闷,与儿子相处得小心翼翼,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可多年后,一个莫名其妙的沉默来电,却成为老邓空虚生活的“闯入者”。老邓埋在记忆最深处的回忆还是被挖开了,她的负罪感开始发作,她要拯救冷漠的过往,虽然这些是源自外力的触发,但主要还是她无法改变自己的内心准则。
“文革”中,对于与受害者同样庞大的另一个群体——施害者来说,如果把他们比喻成一个“金字塔”的话,那老邓算是一个典型的“中层”代表,她不会像露出尖的“顶层”那样选择公开道歉；她介于道歉和完全忘记之间,在日常生活中,她可能竭尽全力想要忘记过去,可当外力甚至是“偶然”触发时,她仍然难以走出内心对自己这么多年隐隐的惩罚。
对王小帅来说,他也在拯救,电影中隐含的批评意味,指向了“文革”中的施害者。
看得见的“顶层”和看不见的“底层”
对于那些“文革”施害者来说,露在外面的“塔尖”是那些道歉者。
河北邯郸的退休宣传干部宋继超回忆,“文革”中,红卫兵让宋继超揭发“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初中语文老师郭楷,这个少年脱口而出三条“罪证”。批斗时,郭老师的耳朵差点被撕下来。
“垂老之年沉痛反思,虽有‘文革’大环境裹挟之因,个人作恶之责,亦不可泯。”山东老人刘伯勤在《炎黄春秋》刊登道歉广告,向“文革”中被自己批斗、抄过家的校长、老师、同学和邻居公开道歉。
最近两年,将道歉公之于众的曾经的“文革”施害者,不止一人。
“文革”道歉者温庆福曾去美国出差,参观教堂时看到很多教徒在忏悔,觉得“忏悔是个很好的事情”。他还记得,“文革”时期,一个工宣队员用铁钳把一位老师的牙齿拔了。“当时看客很多,不敢谴责他,我也是。这是不是鲁迅讲的国民性?我也是有,比如带人抓同事,也是不甘落后,跟上潮流,图个好前程。只顾自己不落后,别人受到残酷迫害,这不是自私是什么?”
“对历史过错的道歉,目的不是追溯施害者罪行责任,而是以全社会的名义承诺,永远不再犯以前的过错。”这是学者徐贲的观点。他曾在文章中表示,社会和解是“不计”前嫌,而不是“不记”前嫌。
如果说道歉者代表了当年施害者“金字塔”的“顶层”,老邓代表了其中的“中层”,那还有很大一部分人处于沉默的“底层”。这些年,他们或者选择性遗忘了,或者真的遗忘了,于是,他们也真的被遗忘了。没人探究过他们的内心,是否也和老邓一样,在某一个偶然时刻,因为一个偶然的电话而恢复记忆。
“记忆折磨着他们,这是一代人共有的伤痕。”北京文化研究者王克明说。
宽恕的力量
时至今日,还是很难说清楚,是那个时代伤害了个人,还是个人抹黑了时代。在那样的环境中,太容易出现道德上的妥协。人性通常折射出多层阴影,善恶往往在一念之间。就像崔健唱的一样: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
王克明曾找到卢晓蓉——一个曾经的“文革”参与者,对方却愤怒地回应:我也是受害者,为什么是我们忏悔?
其实无论是施害者还是受害者,都是悲剧人物。也许我们应该对过往的过错和罪恶给予宽容和饶恕,尽管这很难理解,更难接受。
苦大仇深、浪迹天涯如高尔泰,在《寻找家园》的自序中也感激如今的活着。
他曾到出生地高淳看望姐姐。在一处安置拆迁户的公寓楼里,姐姐指着邻家堆满破烂杂物的阳台上一位晒太阳的老人,告诉他那就是1958年监管“阶级敌人”的民兵队长,直接虐杀父亲的凶手。老人可能是睡着了,歪在椅背上一动不动。看不清帽檐子下阴影中的脸,只看见胸前补丁累累的棉大衣上一摊亮晶晶的涎水,和垂在椅子扶手外面一只枯瘦如柴的手。仅仅这些,已足以使高尔泰对这个人几十年的仇恨,一下子失去了支点。
相信对高尔泰来说,这不是年轻的强者对了无生气的弱者的大度宽容,而是看透人生之后的了悟。
为什么要去宽恕别人?为什么这么难以宽恕别人?这是王小帅在电影中也很难回答的一个问题。在影片结尾处,老邓还是踏上了回贵州的火车,选择正视这段历史和痛苦。其实,她最终达成和解的不是当年那家受害者的后代,而是那个青春年少的自己。
其实《闯入者》和张艺谋的《归来》有点像,都是用小事看大时代。甚至看完《闯入者》之后,你会产生与看完《归来》同样的感觉:走在大街上,你看不出迎面走来的哪些人心里会有内伤,其实,很多人都有内伤,不管他是施害的还是受害的。
没有人有权力要求或强求他人宽恕,但正视和宽恕却能给人勇气和爱的力量。宽恕伤害过自己的人,包括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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