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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白水 文/图
敢于把自己的错误印在书里,其胸襟可见。
对于现实之种种的怪现状,他却毫不留情,施以美刺,于嬉笑怒骂中见一片救世的热心。
流沙河先生的名片,大都是他亲手书写,遒劲飘逸,一如其人。他也用过另一种名片,是唯一的印刷体,白底黑字,比一般名片要窄许多,名片居中印着“流沙河”三字,右下是两行小字:四川·成都;中国作家协会四川分会。仔细辨识,名片上方是被裁剪过的。原来,1983年他参加中国作协代表团出国访问,中国作协统一为他印制了名片,名片右上方印有“诗人”二字。他一张未用,丢了又觉可惜,在抽屉内一锁就是十多年。手写名片用完后,他剪去“诗人”二字,用笔添上住址和电话,权充名片。流沙河说,走遍全世界,没有在名片上自封为作家、诗人的,唯独我们却是这样子。说着,随口吟道: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你看,陆游写了那么多好诗,尚且对自己能否成为诗人还表示怀疑,何况我流沙河呢?
1957年,流沙河以一首《草木篇》的诗,被钦点为“右派”,便开始了他二十一年的“右派”生涯,在老家金堂县城厢镇木器社拉锯、钉木箱。后故地重游,应旧日同事之请,为木器社撰门联一副:“解木须稳,做事尤须稳;弹墨要直,做人更要直。”实则,求真、求直,于流沙河是一以贯之的,做人是,作文亦是。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流沙河渐由诗场转入文途,创作了大量脍炙人口的随笔和杂文,尤以“三录”——《Y先生语录》、《锯齿啮痕录》、《南窗笑笑录》声名最著。在回忆自己的老上级西戎时,就不为尊者讳,秉笔直书西戎的视域局限:“1949年首次文代会,他的邻座是赵景深教授,曾经同他交谈。后来西戎问我:有个赵景深,是干什么的?他竟然未听过赵景深的大名。”一位写作了大半辈子的著名作家,竟然不知道赵景深是谁。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流沙河于此可谓身体力行。
而对于有人指陈自己文章中的错误,流沙河更是从善如流,服膺真理。上世纪九十年代,何满子曾指陈流沙河有一对联不合平仄对仗,他不仅承认失误,还与何满子成为朋友。更为难得的是,不仅名家指谬纠错,他乐于承认,就是普通读者甚或后生晚辈指陈纠谬,他也从善如流。2004年,我在流沙河新书《书鱼知小》中读到《花椒古称椒花》一文,见先生说花椒不开花,便通过朋友转信给他,指明花椒是开花的。收到此信的第二天,流沙河先生便回信给我:“祁白水先生,谢谢你的指正。我刚查了辞海,得知花椒真是要开花的。我未观察到庭院的花椒开花,导致我的错误。世间万事皆学问,疏忽大意不得。在我,这是教训,以后将写文纠正之。流沙河 04、10、20在成都。”
流沙河那本《书鱼知小》中,就有两篇文章的后面附录了读者的商榷纠谬文章。敢于把自己的错误印在书里,其胸襟可见。而我的待遇更高,流沙河先生后来出版新书《再说龙及其他》,竟然把这一件事印在了书封(底)上。对比时下一些人,白纸黑字的错误昭昭在目,一经人指出,便恼羞成怒,一副要与你不共戴天的样子,与流沙河相较,真是判若云泥。
对于现实之种种的怪现状,他却毫不留情,施以美刺,于嬉笑怒骂中见一片救世的热心。且来欣赏一则《Y先生语录》吧——Y先生迷恋鬼文化不能自拔,便去服毒安乐死,送医院被救活。醒来说:“今日阴间毫无鬼趣,令人失望。奈何桥改成钢架桥,电灯通明;恶犬村开辟为狗市场,卖洋种狗;孟婆迷魂汤掺了可卡因,装成易拉罐;阎王殿上,阴司档案,不再用簿子写,改用日本松下电脑;望乡台上,蔡斯公司出租高倍度数望远镜,只收外汇,不收冥钱;原有十殿酷刑,水牢改成澡堂,打棍改成捶背,斩指改成修脚,灌铅汁改成吃火锅,抽筋剥皮改成女郎按摩,至于割舌啦挖眼啦下油锅啦上刀山啦滚钉板啦,他妈的,都没有啦!一律改成罚款!!”——端的是“论时事不留情面,砭锢弊常取类型”呀。《Y先生语录》之使流沙河再度声誉鹊起,良有以也。
《庄子》是流沙河毕生喜爱且研习不辍的经典,并有《庄子现代版》行世。而流沙河引《庄子》评李敖,更是一语破的,最为惬当:“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在流沙河看来,李敖近年的胡言乱语,就像太阳出来仍点蜡烛、下雨了依旧提着水浇苗一样,可笑之至。剖析现象,月旦人事,目前我还没见过像流沙河这般惬当精彩的,盖因他从不死读书,他的研究经典,为的就是用它来烛照现实。
(本文作者本名祁新君,山东沂源人,现居莒县,著有随笔集《萍水生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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