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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颖
把“吃”和“性”这么简单的事搞得这么复杂,人类真是这个地球上的奇葩。他们创造出那么多精细的情感,慷慨地用以折磨别人和自我折磨……
读书的时候,五号楼下有一个小窗户,卖流行的“土三明治”:一只烧饼剖开一大半,塞进去一只煎鸡蛋、一片火腿,几个黄瓜片、西红柿片或者生菜叶子,刷上甜面酱或者辣椒酱,一块五一份。
说不上好吃,但可选择的也不多。所以我的早餐常常是一份土三明治,就着一袋酸奶。
卖土三明治的是个大眼睛姑娘,总是不高兴,面目阴沉,披头散发,眼睛因为大,看起来怨愤特别多。所以她做的三明治,饼是隔夜的,特别硬,煎蛋总是太老,火腿不新鲜,黄瓜常常洗不干净,酱刷得潦草。做好了就厌烦地往你手里一塞,感觉吃了就会得抑郁症。
最近早晨常常做个土三明治吃,吃一口就掉进时间的黑洞,五排房中间的大银杏树,早晨的懒觉,中午川流不息的打饭的人流。如果是夏天的话,人的味道浓郁些,植物的味道浓郁些,房子的味道也浓郁些,浓郁到很想甩大红大绿的颜色在不知道哪里的画布上。
“吃”不仅仅是“吃”。“吃”这个生理动作祭祀着消失在时间里的一切。梁实秋写了一本《雅舍谈吃》,妙笔生花地描写那些爆羊肉核桃酪芥末墩儿,但不会令人口舌生津,因为深知食物只不过是他的桥,走过去,回到的是他的故乡和他的盛年。
饮食男女,食色性也。人们把吃搞得不像吃,同样,把色搞得也不像色。原始人的性只是繁殖本能,但是人们从里面演化出了一个抽象的“爱”。“性”这个生理动作上,供奉着一个“爱”的神殿和迷宫。
爱和性的关系是个很麻烦的事。有个法国片子,叫《爱的艺术》,开篇特别动人,讲一个钢琴家,无论如何走不通从性到爱这条路。他相信爱都是伴随着音乐的,人们在相爱的那一瞬间就会听到美妙的旋律,可是他却无论如何也听不到。有时候他从这个姑娘那里听到一两个音符,从那个姑娘那里听到一两个音符,可是总是转瞬即逝。他把自己的渴望放进弹奏里,这个渴望是那么的强烈,以至于那些听弹奏的爱人们都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对方的手,然而他却从来没有拥有过他们拥有过的。后来他得了重病,很快就将死去。一个人走在森林里,他惆怅极了:他将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心爱着谁。
性不一定能够走向爱,但也未必一定走不通——《爱的艺术》里有另外一个有趣的故事。有一个已婚女人,她很享受一个朋友对她疯狂的倾慕,但是,她并不爱他。不过呢,她是个对人性充满好奇的人,常常幻想如果如他所愿,和他上了床,他和自己的关系会不会有所改变。这时候她遇到了正在空窗期的女友。于是,她想出了一个自以为绝妙的好主意。她设定了一套开房上床的游戏规则:女人提前去一刻钟,关灯,拉紧窗帘。然后男人再去。其间禁止交谈。男人离开后一刻钟,女人再离开。然后,她让身高体重和自己都差不多的女朋友代替自己去。事后,男人对她的态度果然发生了变化,狂热,失去理智,一遍遍地给她打电话。她非常好奇在房间里发生的细节,但是女友拒绝和她分享。她甚至恶作剧地找机会介绍他俩认识,不过,他俩都对对方没有一丝兴趣。
当然会东窗事发。房间里的灯亮起来的一瞬间,两个当事人都惊呆了。事后三个人因为尴尬谁都不再联系谁,但是有一次,女友在一个派对上遇到了他,打了个招呼就赶紧离得远远的。这时候,忽然断电了。在黑暗统治的那一瞬间,啪的一下,从性到爱的路走通了。灯再亮起来的时候,他和她已经抱在一起亲吻。那些所有在黑暗中发生过的事情忽然联合起来,让他们同时听到了爱的旋律。
把“吃”和“性”这么简单的事搞得这么复杂,人类真是这个地球上的奇葩。他们创造出那么多精细的情感,慷慨地用以折磨别人和自我折磨,在眼前看得到的一切上面再造出一个看不见的世界来,被那个看不见的世界蹂躏、统治、践踏,无怨无悔。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高级”文明。
有一段时间老是去爬一座野山。不是周末,整个山都空空的,除了地下长眠的,活人不太多。
爬到山的深处,就找个地方坐下来。
远处的小山上长着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松林,照着阳光,毛茸茸的,看起来兴高采烈,像有厚厚头发的小孩,让人很想伸出手去摸一摸。
山有各种各样的声音。风吹在蔷薇上,和吹在树叶上的声音是不一样的;风吹在刚刚盛开的蔷薇上,和吹在快要干枯的蔷薇上,声音也是不一样的;刚下过雨和好久不下雨的山的声音也不一样,刚下过雨的时候,潮湿的树干里有水滴的声音,松软的泥土里也有各种兴高采烈的爬行。
有时候会用耳机听听歌。耳机坏掉了一只,于是我一只耳朵听着山的声音,另一只耳朵听着歌。人的歌,照旧是那么一唱三叹,呻吟,哭泣,不甘,在一步就可以走到的a、b两点之间华贵而美丽地迂回上一万步。
山里的时间却已经走了很远。太阳掉下去,看不见了,你明天看到的,已经是另外一只。
(本文作者为山东艺术学院副教授、电影学硕士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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