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倩
著名建筑学家吴良镛曾说过,“一个城市是千百万人生活和工作的有机载体,构成城市本身组织的城市细胞总是经常不断代谢的。”言外之意是说,老工业遗产应该是生态的、活态的,不断吞吐、生生不息的。今年一次培训学习,使我有幸走进位于建设路85号的JN150文化创意产业园。早上打车导航过去,望着路边的红色标示和饱经风霜的老树,却找不到入口,打电话联络,才知道我们已经身在园区内。置身其中,谁能想得到它曾经是一些破旧不堪的老厂房呢?
一说起老厂房,济南人会联想到成丰面粉厂、成记面粉厂、仁丰纺织厂、泺源造纸厂,等等。在我印象中,老厂房应该是一座城市的金色徽章,带有金属的质地和汽油的味道。真正走进去才发现,老厂房也能别有洞天,重获新生,而且是如此地让人沉溺其中。
1960年,原重汽离合器厂即济南汽车制造总厂研发生产出了中国第一辆卡车——黄河牌卡车,型号为JN150,此卡车开中国重型汽车生产之先河。2015年,对老厂房建筑群进行改造,取名为“JN150文化创意产业园”,意为不忘过去,砥砺前行,将艰苦奋斗的创业精神永远传承下去。产业园区占地面积50亩,建筑面积1.5万平方米,共有老厂房11栋,路边的那棵老树,已经度过一百多个春秋。
冥冥中,是一种声音带着我来到这里。循着产业园内的老建筑,依稀能够找寻到昨日的厂房印迹。原汁原味,“修旧如旧”,说来容易,但真正做起来,势必要有一种情怀在里面。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参观园区内的入驻企业,合几空间,见山见雨,SAC艺人学院,大舜良骑进口机车馆,青少年宫阳光分宫,等等。光看名字就非常时尚,每到一处,都让人眼前一亮,在老厂房原有钢管架构不变的情况下,创新设计,匠心打造,让人能够找回曾经的在场感,甚至还能呼吸到当年离合器厂里的杂糅味道,耳畔萦绕着机器的隆隆声、机械的轧轧声。在合几空间,很不规则的狭窄空间,却被利用得恰到好处,打造出制作花艺的场所,拐角处顺着楼梯能够上二楼,又是一处充满艺术范儿的空间,也是抵达未来世界的空间。我瞬间意识到,在时间轴上我们此刻是同步的,但是,在时间之外,在空间轴上,我们已经彼此分离,然后消逝,无影无踪。走出大门,薄薄的阳光迎头兜洒下来,我一时没有缓过神来,弄不清老厂房已经进驻到我心里,还是我已经融入到老厂房的灵魂肌理里。
时间与空间,过去与未来,在老厂房里的注脚,就是那些被隐藏的城市痕迹。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一书中写道:“城市不会泄露自己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手纹一样藏起来,它被写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护栏、楼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线和旗杆上,每一道印记都是抓挠、锯锉、刻凿、猛击留下的痕迹。”这些痕迹,斑驳,破碎,静谧；同时,它又如一块无形的镜子,映照着昨天、今天、明天,使我在与城市的局部关系中找回自己,并完成自我确认。我喜欢一些“半旧”、“老”的东西,里面蕴藉着历史的逻辑和时光的味道；我还喜欢一切神秘又敞开的东西,喜欢那种怅惘而粗粝的感觉。创始人在分享时说,当年他和同伴们做了大量工作,想方设法收回一些老物件,老钟表、老梁木、老玩具,还有连环画。
老,是一种精神,也是一种信仰,保护老厂房就像是定海神针一样,抢救性恢复我们的记忆,定格住一座城市的未来航向。对老厂房来说,最难的是修旧如旧,“旧”是老厂房自带的精神能量——要传承老济南工业精神,必须以“慢”为快,不遗余力地恢复原貌是一种慢,算“长远账”赓续文化是另一种慢,唯有这样,才能不断延伸生态产业链,让老厂房焕发新的生命。
我最喜欢这里的JN150都市剧场,红色的座椅,气派的舞台,以及剧场外的木质桌、咖啡座、餐厅,都让人放松心情。去过其他剧场,再来这里,会有种浓重的怀旧感。整个剧场保留了老厂房的原有架构,有种空旷而沉寂的生命质地感,没有常规的严肃性、确定性,也没有多余的装饰,叫人一下子找到精神重心。当然,在这里看演出,会别有一番体味,能够找回很多美好的回忆。抑或说,记忆就在那里,哪个济南孩子没有在父母的单位厂房里嬉笑打闹过?放学后把书包一扔,钻进厂房里,先是蹑手蹑脚,很快放开胆子,跑啊跳啊,无拘无束。童年里,父亲工厂的大车间,我经常从窗户里钻进钻出,不是碰倒案板上或窗沿上的搪瓷缸子,就是把木头案板弄倒；机器发出刺耳的声响,大人们之间说话基本靠喊。1995年,父亲的单位破产,一拨儿又一拨儿人来看厂房,都没有谈成,最后厂子卖掉机器,租赁出去,改造成了大排档。好多个夜晚,我从那里路过,遇到很多大学生喝得醉醺醺地从里面出来,东倒西歪,扶着墙走,他们脸上抹着蛋糕奶油,霓虹灯打过去,发出白色的光。老厂房已经不再,就这样,我与它永远别离。
老厂房,让我重新找回了曾经的记忆——不是一个人的,而是所有济南人的集体记忆,一座城市的工业记忆。可以说,产业园复活的不只是“JN150”精神,最重要的是老厂房之上的文化底蕴和精神内涵,是JN150的历史传统和诗意灵魂——老厂房也是有生命、有灵魂的,它的一呼一吸,在今天都能让人产生共振。
蒋勋先生说过,“有时候太执着于精致的文明,会错过真正生活里大气有生命力的创作。”我深以为然。老厂房保护不仅是历史文化研究课题,也是与每个人息息相关的记忆情感博物馆,一木一钉,一砖一瓦,卯卯榫榫,沟沟坎坎,都讲述着昨日的故事。所以,老厂房的灵魂,也是一座城市工业遗产的集体记忆和文化活态,它不是暗淡无光的,而是历久弥新的；它不应该被闲置,而应加以呵护和发扬光大。另一方面,我不想简单地把这里与北京的798、上海19叁Ⅲ、杭州LOFT49相比较,因为它是独一无二的,它是济南城市的独特胎记。
城市好比是时间的容器,承载着记忆、痕迹、破碎,也意味着开始、成长、新生。就像宁肯先生说过的,你凝视过什么,就会被什么塑造。在凝视的过程中,城市与人,与这片土地,完成了一次重构。
离开产业园时,夕阳将天空镶嵌上了一层金边,转身回望,顷刻,身后如同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好像这一切不是真的。四季轮回,稍纵即逝,唯有老厂房永远年轻,永远不死。
老厂房给予我的,远远超越了老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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