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建
平凡职业?神圣职业?
我生在教师之家,父母都是教师,我在大学校园里持续生活了50多年。大学毕业后,除了教师我没干过别的。站在讲台上连讲了38年,我每学期都给学生上大堂课,任何一个学期都没中断过。论连续教龄有比我长的,若论讲台上的连续“台龄”,在大学里比我长的应该很少。38年间的76个学期,太多原因会让一些高校老师一时脱离讲台,除科研任务外,还有生育、疾病、外出攻读学位、访问进修、做博士后研究、公派出国、学术交流、社会活动等,N多可能使大学教师难以保证每学期都能授课。我很少有以上情况,即使有短期国内外学术活动,最多耽误一周课,回来我就补上。我读硕士研究生的时候每周都给夜大生上课。我说这些,只是想说明我对教师职业有更持久、更深切的了解和体验。
从记事起,我身边的人大多是教师,所以对这个职业最熟悉。其他很多职业对我来说是神秘的,唯有教师职业最不陌生,或者说最平凡。事实也应该如此,教师职业本来就很平凡。听说过古代中国的个别教师如何了得,没听说教书先生高于其他行当。到了现代中国,社会舆论逐渐把教师职业神圣化了,什么“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什么“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还出现过“教育救国论”。不过,没有多少人真的相信这些舆论,因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式的教师很少见到,灵魂需要工程师修理的教师却很常见。也就是说,教师与其他行业的人没有什么区别。无论如何人为地拔高,在现代中国人心中,对教师绝不会比医师、药师、律师、工程师、设计师、建筑师、会计师高看一眼,更比不上对政治家、企业家、艺术家等另眼相待。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教师这个普通职业被人为地拔高了。虽然教师中也诞生了不少先进典型,但知名度远比不上军人中的雷锋、工人中的王进喜、农民中的申纪兰、医生中的钟南山、公务员中的焦裕禄、科学家中的陈景润……10年前评选出100位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中国人物,以教师身份当选的只有三个席位,远低于科学家、公务员、军人、工人等职业,也低于医护、农民、学生、企业家等。可见教师并不是特别神圣的职业。
尴尬职业?高危职业?
长期以来,社会上谈起其他职业大都比较靠谱,但对教师职业的描述极度夸张,夸张成高大上的、甘愿牺牲的神圣形象:如蜡烛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像春蚕为他人吐丝,牺牲自己的生命……如此夸张地赞美教师,既反映出全社会对教师职业的高度关注,也反映出人们对教师职业超常的期望。的确,教师职业与社会的关联度特别高,特别重要。从幼儿园到大学毕业,一般人一生中有20年左右离不开老师；若读研究生,时间更长,与教师关系更密切。没有几个职业像教师这样关系着每个人,关系着每个家庭,甚至有可能关系着每个家庭的每一天。最重要的是:教师关系着每个家庭的希望!那么,由一个个家庭组成的社会必然会对教师寄予过高的期望,希望自家孩子的老师像圣人一样。然而,这是理想化的,不是现实。现实是绝大多数教师不是圣人,而是普通人。这也是教师职业的尴尬所在,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希望是圣人,看到的却是凡人。教师职业陷入了抽象肯定、具体否定的尴尬。抽象谈论教师职业全是好话,说到某一个教师很可能就没有多少好话了。
比尴尬更可怕的是,近来教师越来越像是高危职业:一个小学教师让学生给她打伞,受到严肃批评；一个大学老师提出一个有争议的学术问题,被停课两年,还不让招收研究生……诸如此类,层出不穷。问题的关键是:社会对教师职业的要求无比地高,对教师工作失误的容忍又无比地低。家长们要求教师做到最好,如圣人般智慧和高尚,但不允许教师在工作中有一点失误,一旦出现,每每成为网络舆情,当事教师遭受极大压力。为什么对其他行业者的失败能够宽容,甚至能容忍封建迷信、赌博、卖淫等社会丑恶现象,唯独不允许一个教师的失误?答案如前:其他行业与千家万户的关联度低。比如邮差投错信只是收信者个人的损失,教师如果失败就是误人子弟。商人做生意失败了,对别人影响不大,而且以后还可能赚回来,教师失败了就没有补救的机会了!教师职业本来是平凡的,应该以平常心对待,可事实上很难做到,因为一到孩子的事上,99%的家长都无法保持平常心。
天使职业?魔鬼职业?
如前所说,社会上对教师职业的理想化描述与对具体教师的现实认知,形成巨大的反差。前者无疑是正面的,如天使一般神圣；后者不但不像天使,有的简直像魔鬼。如西方谚语所说,每个人都是天使与魔鬼的混合体。只是这两种截然对立的元素在教师身上都很容易凸显。好的教师接近天使,坏的教师如同魔鬼,多数教师既不像天使,也不像魔鬼,或是偶尔闪现天使般的可爱,偶尔露出魔鬼式的面容。
个体的教师大都是普通人,多数教师的心灵肯定不如学生纯洁。那是否不应把教师与天使相提并论?非也,原因有二。一是教师职业内涵是包含天使质素的。说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若理解成教师职业最光辉,确实有些夸张,不敢说比起死回生的医生更光辉,也不能说比出生入死的军人更光辉,还有很多职业都可与教师相媲美。但是,教师职业自带光辉,却是其他职业难以比拟的。不过,这太阳般的光辉不是来自教师,而是来自学生,来自他们纯洁、美好的心灵,教师永远面对的都是太阳底下最纯洁一族。所以,教师永远与纯洁美好的心灵相伴,如同永远与初升的太阳相伴。把教师与天使关联的第二个原因是全社会对教师职业的神圣期待。人家把孩子交给了你,也把对你天使般的期许交给了你。这期许就是社会上流行的那些对教师职业神圣化的描述。
正是因为这期望值过高,个体的教师很容易令人失望。其他行业的人让孩子打伞不会受指责,说句有争议的话决不会受处分,因为大家不在乎他们。别人的失职,在教师这里就成了失德。一旦道德出了问题,在中国就离魔鬼不远了。在拜金主义、享乐主义大行其道,个人主义愈发膨胀的情势下,一边是先富起来的人吃美食、喝美酒、伴美女,一边是教师清贫、寂寞,享受的是凡人的工资,承受的却是圣人般的苛求,难免出现心理上的严重扭曲和失衡。因此,师德出问题的教师,绝不是极少数。
教师就是这样一种偏于两极的职业:做好了积德,做不好缺德；做好了是天使,做不好就是魔鬼!
(本文作者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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