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继武
转眼间,敬爱的岳父离开我们已经六年多了。岳父的生日公历为1919年11月19日,农历是己未年9月27日。而我的农历生日是乙未年9月27日,我与岳父同属羊,他比我大了整整36岁,这不能不算是个巧合。
我们现在都是按照公历庆生,而父辈们大都认农历。岳父93岁的生日,是和我57岁的生日一起过的。那一天,也是我儿子新婚之日。我为何这样安排,恐怕当时连妻子姜梅也不太清楚,只有岳父和我心照不宣。
那天,喜宴设一张大桌,在济南的亲人们如数到齐。先是祝寿,由新郎新娘给他们的姥爷姥姥献花,祝贺姥爷93岁生日。接下来是庆婚,其中一项是妻弟姜微代岳父宣读他新填的《贺新郎·贺外孙杨郁与刘莹新婚大喜》,那抑扬顿挫的声音,真可绕梁三日……
事后岳父问我,这是他第一次填写《贺新郎》这个词牌,是否让人见笑了?我打趣道:“老爷子,您都93岁了,还能填词就很不错了,谁不服气,90岁后也填一曲来看看。”心里却想,“你可要先活到90岁哟。”
我第一次见到岳父,是40年前的一个春天,当时我还没有复员,他也在职。岳父给我的第一印象就两个字——严肃,我俩一共谈了不超过10句话,大都是他问我答。
那天也是我第一次在岳父家吃饭,吃的什么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他坚持要我坐在他的身边。上世纪70年代末,岳父家的生活水平相对是比较好的,午饭通常为三菜或四菜一汤,好一点的菜都摆在岳父面前。这便是他执意要我坐在身边的原因,只是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后来日子越来越好了,但每次吃饭我仍然习惯地坐在岳父身边,而这一坐便是三十多年。
好学,是岳父身上最耀眼的品质。岳父戎马一生,从事过陆军、海军、公安军等军种的工作,每次走上新的岗位,他那超乎寻常的学习能力便充分显现了出来。我亲眼所见岳父的好学是在他离休后。有一段时间他几乎手不释卷,真像“一个饥饿的人扑到了面包上”。岳父看书很杂,用他的话说叫“什么都看”。我曾劝他:“人的精力有限,有用的就看,没啥用的就不必看了。”他却说:“你这是实用主义。书到用时方恨少,现在用不着,不等于以后用不上。再者,你又怎么区分有用还是无用呢?”
也正是这种好学的品质,使离休前对集邮一窍不通的岳父,在两年时间里便成了集邮大家。他编组的专题邮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壮哉长城》等多次获得省、市级邮展大奖,并参加全国巡展。他也曾多次接受电视采访,并制作成片,在中央、省、市级电视台上播放。听听岳父在中央台的讲话,真是杠杠地,满满的正能量。
我与岳父相处30多年,翁婿之间可谓无话不谈。岳父的许多观念在我辈乃至当前也属前端。现在的流行词“不忘初心”,最早我就是听他说的。
1981年4月,我与姜梅登记结婚的前一天,岳父找我谈话:“谈恋爱时是求同,结婚以后要学会存异。我也给小梅说了,有什么问题自己解决,不要跑回来讲。你作为男人更要大度一点,懂得爱护与谦让。家和万事兴,小家、大家、国家,都是这样。送你八个字——‘慎终如始,不忘初心’。”
我在南山的小院里,曾种过许多果树,苹果、山楂、石榴、樱桃、冬枣等等,十多年下来,几经淘汰,如今只剩下了两棵,其中一棵,便是岳父帮我移栽的柿子树。
那是岳父最后一次搬家之前,一天中午吃饭时他对我说:“搬家的事情由姜明负责,你们就不用管了。东西都拾掇得差不多了,叫你们回来,看看想要什么随便拿。”姜梅挑了一台座钟和一台收音机,都是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像是寻到了宝贝,高兴得不得了。
我说:“其他东西我不要,院里的那棵柿子树移给我吧,它结的柿子可甜了。”
“好!好!”岳父满口答应,“我正愁拿它怎么办呢?”不过,岳父最终还是执意将他85岁生日时挚友送的一把三军指挥刀送给了我,“做个纪念”。
如今,柿子树的周长已近50厘米,每到这个季节,绿叶之中满是红红的柿子,煞是喜人。前几天,姜梅还嘟囔我:“柿子熟了老不摘,都叫鸟吃了,一天到晚光盯着树看,想啥呢?”我轻轻地说了一句:“再过几天,就是爸爸诞辰100周年。”她立刻不作声了。
其实我是在想,岳父会不会在天上看着我们?若是找不见,这柿子树他是一定会认得的……
2012年的10月,岳父再次住进医院。那时我还在职,尽管比较忙,仍然隔三岔五地抽空去看他。每次去之前,姜梅总要打电话问岳父需要什么,而他每次都要问:“继武来吧?”以至于终于有一次姜梅反嗔道:“杨继武不去我就不能看你啦?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那时我总想,再坚持一年(58岁退二线),退下来后好好陪陪岳父。这话我也曾对他说过:“等我退下来,天天陪着您,您可不要烦哦。”无奈天不假年,给我留下了无法弥补的遗憾,也让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楚。
我知道岳父喜欢我,这是他亲口对我说过的。有一年夏末,我陪他(曾任省军区钓鱼协会主席达12年之久)去钓鱼,坐在水塘边闲聊,岳父说:“咱爷俩有缘,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挺喜欢的。”
我说:“当时真没看出来,只是觉得您很严肃。我有什么与众不同?”
岳父笑了笑,“能让你看出来吗?”停了一下,“他们见面时都给我敬礼,你没有。”
“我可真想不起来了,他们是谁?”
岳父没回答,其实我也知道“他们”指的谁。
岳父晚年住院多了起来。
一次,岳父倚在床上又说起姜梅小时候的事情:“生下来才二斤七两,不到100天里做了两次手术,肠子截去了32厘米,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不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时姜梅插嘴道:“我的后福在哪儿?我怎么没觉着。”
岳父看了我一眼,提高了声音,“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的后福还小吗?”接着又说,“你出去一下,我和继武有话要说。”
“这些年辛苦你了,”姜梅出门后岳父讲,“我的女儿我知道,从小体弱多病,自理能力又差,胆子还小得很,什么都怕。她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离开你真的是寸步难行,你可要好好待她。”
“您放心,”我边说边用右手比画了个“八”字。见岳父不解,便说:“我会好好照顾她的!我们结婚前您送了我八个字——‘慎终如始,不忘初心’。”他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我当时就想,假如爱有长度,有谁能告诉我,儿女对父母的爱,比起父母对儿女的爱来说,相差能有多少?一位94岁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人躺在病床上,心里牵挂的还是自己的儿女。
我曾经幻想岳父不会衰老,其实是我不愿意看到他衰老的样子,每每这时,心里总会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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