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葆元
2017年岁末,我和夫人走出湖州高铁车站,站在高高的站前天桥上想留下一张影像,举起相机,不由惊得一呆,右首一派青山绵延着、奔腾着向天边涌去,左首则是平湖千里,像极了我的家乡济南城。在家乡,站在我居住的楼上南眺,望得见南部群山,也是如此奔腾,直与天接,身后千里平原上突兀起鹊华山。一缕乡情便从心底涌起。
一周前接到一个电话,号码陌生,待确认我的身份,对方用南国的普通话告诉我,我的一篇散文在那里获奖,邀请我前往参加颁奖典礼。于是就有了这一次湖州之行。
我是第一次踏上湖州的土地,但是梦里已经无数次追随着李清照神游这块充满了希望又让她难以容身的异乡。湖州是梦,湖州是诗的土壤。在冬的季风里,黄绿相间的叶子彩旗般飞舞,整个大地就斑斓地舞动起来。我们搭车前往市区,车驶出匝道,一块路牌赫然映入眼帘:西塞山路。原来那一派山形竟是西塞山!我立刻想起了唐时的张志和,他疲于宦海,当妻子去世,就再也没有做官的意趣,遂辞官归隐,唐肃宗李亨是那么理解他,准予他归去,并且送给他一奴叫渔童,一婢叫樵青,他就携着他们隐居于此。当朝廷再招他回归时,他在泛舟垂钓中写下“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婉辞了出仕的盛邀。有时形胜之地是以一首诗被人记下的,地处南太湖的湖州有那么多诗篇,独独这一篇为岁月留下落不尽的桃花,我仰望碧空,希冀一群白鹭飞过,可是天空湛蓝,空空荡荡,诗飞走了。只有路边景观树丛中的麻雀,车过之际,腾空飞起。湖州的朋友告诉我,诗没有飞走,现在不是白鹭飞回的季节,如果你春天能来,它一定会用翱翔迎接你!
然而在颁奖的盛会上我找到了诗。我在发言中说:感谢“湖笔的故事”评委会把一份珍贵的奖项赐给我这么一个外乡人。此刻,我既感到荣幸又感到忐忑。我来自山东济南。济南这个城市与湖州有着莫大的缘分,公元1292年(元至元九年)一个湖州人来到济南,做济南路总管府事,他就是39岁的赵孟頫。他和他的妻子管道昇一同赴任,在济南留下许多佳话。三年以后,赵孟頫任职期满,回到杭州,去拜会一直关怀着他、惦念着他的一位山东人,那个人叫周密,是一个定居浙江,始终没有回过家乡的山东人。“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就是他写的。他向赵孟頫问起自己的故乡。赵孟頫说,我画给你看吧。就在周密的寓所里完成了《鹊华秋色图》。那一年是1295年。这幅画成了旷世杰作。现在我想,当年赵孟頫就是用湖笔作画吧?
因为湖州是他的家乡,湖州当时不叫湖州,而叫吴兴。他生于斯,长于斯。元兵南侵,他几次避难于吴兴。
湖州人静静地听着,他们对这一段历史并不陌生,只是听的角度不同。我继续讲:
济南人把赵孟頫当成了自己的家乡人,现在济南街头到处都挂着《鹊华秋色图》,都讲着一位湖州文化巨匠的故事,在济南最核心的游览地泉城广场,就有一幅巨大的《鹊华秋色图》。那大概是世界上最大的《鹊华秋色图》。鹊、华是济南两座山的名字,推开我家的窗户就能看到那两座山,我与湖州就是这么结下了缘分。
这一下,湖州人惊呆了,他们没有想到济南这座多泉的城市给予赵孟頫这么高的礼遇。我笑笑说,这只是济南人与《鹊华秋色图》情缘的一小部分,他们现在正在打造一片真正的鹊华图,不是为了复制历史,而是为了一个城市的生态。鹊华秋色其实是济南历史上的秋色,历史是挽留不住的,包括那个舒朗的秋天,看看图中那片湖水,是不是北国的“湖州”?那片湖又是泉构成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她又是北国的“泉州”。
湖州的朋友笑了。
还有那位周密,在江南漂泊,他一直想回济南的家乡看看,却始终没有回去。他给自己的集子命名为《齐东野语》。然而周密的故事是在江南的水乡里写成的。
还有一位济南人也在湖州短居,她是南宋人李清照,她越过淮河和长江,一路走来,随着她钟情的皇室在浙江的山山水水间飘零,是江南收留了一代词人的诗魂。我在杭州的清波门找到她的故居。长久地在那里徘徊。浙江这块土地一直抚慰着中国文化曾经破碎的心。当我写湖笔的故事的时候,想到了他们。我与湖笔故事是一份夙情,我写道:《笔为心桥》,其实为我与湖州搭起的还有一座桥,那就是这次“湖笔的故事”的征文,如果没有这座桥,我不会来到湖州。
我知道湖州的善琏镇上有四座桥,分别是福善桥、庆善桥、宝善桥、宜善桥,四桥善琏,一镇风华,这是通往四海的笔桥。《淮南子》里讲,天有四维,地有四柱,维和柱支起了我们的天地。我想中国文化的天地也有四根柱子,是笔、墨、纸、砚。它造就了中华文化独有的特色。
我惦念着张志和,请求湖州的朋友带我去莺脰湖看看,唐大历九年,张志和应另一位山东人邀请,在这里登上游船,酒逢知己,他喝多了,在舟上舞之蹈之,不慎失足,把一部诗集唱断。那位邀请他的山东人悔之又悔,他就是湖州刺史颜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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