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是夜晚翻出世界的“内脏”或真相给我们看,它长期供给诗意与浪漫,真实与力量,批量生产虚构与想象,比安徒生童话更复杂的人性,比红楼一梦更空虚的人情。这是时间教给我们的智慧,亦是文学国度的尊严和主旨。
□钟倩
没有人不会做梦,就像没有人不会想象。卡夫卡做了一个梦,醒来变成了甲壳虫;舒尔茨从梦中惊醒,父亲变成蟑螂,或鸟雀,或螃蟹。最让人惊叹的是,父亲变成螃蟹后被母亲煮熟了,端上桌后家人不忍心食用,几周后螃蟹父亲逃跑了,“我们发现盆子空了,一条腿横在盆子边上”,引人无尽遐想。而我,也经常做梦,梦里发生的故事就像断片儿的小说,醒来后大多数都记不得,使我精神恍惚。有一回听到朋友说自己醒来,再入睡,能接续上梦境,不禁徒生羡慕。
有个叫玛尔塔的老妇人,她穿着那种扣眼儿被抻大了的灰色毛衣,每年冬天都会把自家小屋打扫干净,离开谷地,到地下室去生活,春天万物苏醒的时候,再重新回到地上。她从未上过学,不追求年龄,也不关注什么,平日里睡眠极少,傍晚睡俩小时,一小觉醒来全天都睡足。她有个特殊爱好,就是收集形形色色的梦,或悲伤,或怪异,或温暖,或惊惧,“她看到最令人震惊之事是成千上万的梦,这些人全都睡着了,陷入了一种实验性的死亡,他们一个装着一个地躺在城市、乡村,顺着公路,挨着边界通道,躺在山中的旅游招待所、医院、孤儿院,躺在克沃兹科、新鲁达,还有看不到甚至感觉不到其存在的一些地方。这些人被浸泡在自己的气味里,被扔在陌生的床上——扔在工人宿舍的上下铺上,扔在拥挤的、用隔板分隔出卧室和起居室的单间住房的长沙发床上。”最有意思的是,玛尔塔编假发的时候,也是利用别人的梦,一如利用别人的头发编假发。
玛尔塔正是波兰女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小说《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中的主人公。倘若抛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背景,这部作品依然很有分量。小说与房子无关,与住在房子里人的梦境有关,抑或是说,房子隐喻人的内心世界。梦发生在夜晚,映照的却是现实中的微末、痛痒、美丑、冷暖。如果把睡眠比作莎士比亚的一出戏剧,那么梦就是死亡的报幕——每个人都经历过,很多时候却浑然不知。比如,小说写了三个人的梦,比较耐人寻味。在新鲁达合作银行上班的克鲁霞,每天奔波在家与银行之间,枯燥乏味的生活使她向往爱情。一天,做梦时她听到左耳里传来一个男人的温柔声音,“我是阿摩斯,你是个不同凡响的人,我爱上了你,我爱你!”此后,她踏上了辗转寻找阿摩斯的漫漫旅行,最终没有找到他,却与一陌生男人发生了一夜情,付出惨重代价。邻居马雷克·马雷克自幼受到父亲虐待,他梦见自己身体内有只鸟,这只鸟引诱他去关注那些他逃避的事物,任由他怎么驱赶这只鸟也不走,后来他酗酒成瘾陷于崩溃的边缘。曾经在西伯利亚流放过的埃戈·苏姆,饥寒交迫之时吃过人肉,他梦见自己变成狼,以至于夜不能寐,他不惜辞去教师工作搬到乡村,身体发生很大变化。
我始终觉得,没文化、不识字、以自然为生的玛尔塔是个不折不扣的哲学家,作者借她表达出了自己的哲学思想和生命态度。玛尔塔说,“假如我不是人,我便会是蘑菇。我会是淡漠、无情的蘑菇,会有冷而光滑的皮肤,既坚韧又细腻……我会生长在死亡了的东西上。我会透过这死亡渗进纯净的土地——我的蘑菇趾尖会停留在那里。”可以说,蘑菇是打开文学世界的“锁扣”,给人以丰沛的想象空间,在精神层面繁殖出N种意向;同样的,作者在另一部小说《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中,也写到蘑菇,“鲁塔爱蘑菇胜过爱植物和动物,她知道在什么地方会有蘑菇的菌丝体冒出地面,而在哪里它会对世界伸出自己的触毛。”她还听到菌丝体心脏的跳动,这种跳动每隔人类的八十年才出现一次。众所周知,波兰是蘑菇的王国,但是,在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眼中,蘑菇代表无与伦比的时间,“蘑菇是凌驾于死亡之上的有机体,以其他生物之死为食。实际上,我们看到的不过是它的子实体,从地面上伸出多姿多彩的形状,但蘑菇的真身是叫做菌丝的地下网。”蘑菇里蕴含的热气腾腾的地气与驾驭时间的智慧,传递出一种生存渴望和心灵依托。而玛尔塔自称是蘑菇,恰恰彰显出无为的状态和积极的精神。
“世界有两副面孔,它对于我们既是白天的房子,也是黑夜的房子。”白天的房子寓意清醒,夜晚的房子象征梦境,而梦正是连接白天和黑夜的一座桥梁,同时,梦也是另一座教堂——供奉的是时间的信仰,教给我们找准自己的位置。无论是潜意识中的压抑释放,还是无意识中的思想漫游,都是自我的真实模样,轻盈,飘忽,飞升,如雪片,似花瓣,若羽毛;又像长出翅膀的天使,在夜晚的迷宫中直立行走,拯救圣灵。同时,这也是反思和忏悔的时分,那些隐藏在黑暗深处的丑恶、自私、龌龊、虚伪,得以浮现,使人们有足够的勇气去直面。而所谓的“梦游”,不过是最漫不经心的精神舞蹈,很狭促,很冒险,就像儿时同伴之间的一次恶作剧,天亮之后,不留痕迹。
梦,是夜晚翻出世界的“内脏”或真相给我们看,它长期供给诗意与浪漫,真实与力量,批量生产虚构与想象,比安徒生童话更复杂的人性,比红楼一梦更空虚的人情。这是时间教给我们的智慧,亦是文学国度的尊严和主旨。而我更倾心于梦,追随夜晚的一束束柔和磷光,则是因为它的自由。就像周晓枫书中写到的,“夜晚之所以迷惑我,因为,它有一枚黄金的核。如同,埋在深黑李子内部的坚硬部分,并非为品尝准备,是为繁衍,无数个可能。”
每一种可能,都值得去探幽与深掘,更令我持久地仰望,在仰望中看到自己的可能性和创造力,这本身也是一种幸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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