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霍然
我最后一次见到老五,是在老家的一所敬老院里。
春节将至,大红福字掩住了敬老院白漆墙壁纵横的沟壑,春联和彩灯将屋里烘成极暖的红。在外务工的子女纷纷来接父母回家团圆,他们话着家常,一派和乐融融。
老五坐在轮椅上不发一言,目光像无法聚焦的摄像机,静静地在这欢欣的一切中兀自游离着。他仿佛被隔绝在年味之外,世俗在庆祝与他无关的热闹。
这个年我们是唯一来看老五的,也只是匆匆一眼就要走了。十多年没见,他已记不起我们。工作人员说他大约时日无多了,让家里人尽早做好准备。
有的叹息,有的貌似抬手擦拭眼角,更多的是面无表情。我不再听,端详老五。
——老五瘦了。
多年未见,老五瘦得让人吃惊,几乎是形销骨立。一具不剩多少分量的身躯包裹在棉袄里,让人很容易联想到风卷过落下沙沙声响的枯叶,空荡荡的。他皮肤像被抽干了水分,或者内部填充物被钻空腐朽的稻草人。
我没办法把他和我记忆里那个高大身影重合起来。
老五其实是我五叔,是我二爷家的第五个儿子。他仅大我三岁,从小是娃娃里的头羊。七八岁正是心性顽皮的时候,一出小剧里有人想演大王,就要有人承担弱者的角色,我成了被欺负的对象。
体育课上,几个男生带了弹弓,比谁的小石子儿射得更远,有人故意迸落了两颗在我肩上,肩上的触觉片刻后才苏醒刺痛起来。我越要避,他们越觉得有趣,不知谁的肩肘混乱中撞到我的小腹,我弓腰下去,却被人按住后颈抬起头来。我刚睁眼,一只拳头闪到眼前。
我躲闪不能,缩在原地,眼睛勉强睁开一丝缝隙,瞳孔急速放大,分明窥见那领头孩子的凶戾神情。那攥成的拳很小,在我眼里却蕴藏着极大的危险。我瑟缩战栗,干脆紧闭双眼……
闭上眼,那是拳势猎猎破开长风传来的呼啸,打在耳畔携来沉闷的声响;那是极速流转的空气蜂拥而上吹过面颊,营造出狂风席卷的错觉。我凝滞呼吸,那痛竟迟迟未到。
我小心地睁开双眼,发现那拳头诡异地滞在半空中,领头孩子眉峰上挑的凶狠半途被屈折了,显露出告饶的神色来。我忙挣脱,环顾四周,有个高大的身躯将我笼罩在他的影子里,——是老五!
拳头改变了进攻方向,反在那孩子的胸膛上砸出沉闷的声响,直把他搡翻在地。老五对那男孩怒目而视,两道眉拧成峰峦,一声暴喝:“你再敢动他一下试试!”
自此,我再没挨过别人欺负。
时间推移,我考上大学离开老家,听说他在村里早早成了家。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回乡见他一眼,忽闻他已经和妻子分手。我大惊,连忙追问,说是为了房子。
老五结婚那天,炮仗放了整整一路,整个村子弥漫着浓郁的喜庆。新娘头纱下的面颊漫上红霞,老五嘴角的弧度藏着掩不住欢喜,婚房里一束玫瑰红得夺目,正当最艳。
直到老五的弟弟娶妻之前都没什么变故。老五弟弟为结婚相中哥哥家那套新房,想要来用。听者都觉得匪夷所思,老五却极为慷慨地允应了。素来温顺贤良的妻子怒了,她无法阻止房屋归了弟弟,但有能力做出自己的选择。夫妻俩没有孩子,离婚变得简单。
老五搬回弟弟从前的旧房里,弟弟风风光光搬入新居。弟弟在婚宴上拍着老五的肩落泪唤他哥哥,老五心中苦涩,却泛起热浪。
乡里人却都笑他,见面都直呼“傻五”。被问的多了,老五也怯怯地反问:我真的傻吗?
离婚之后,老五也没能再娶。枕畔没了相互依偎的人,老五失了盼头,慢慢也不再勤于耕作了。
十来年下来,他的身材变得瘦削了,他的高不再是宽阔伟岸,而是无处安放的长手长脚,他似乎在何处都是尴尬局促的。
前几年我曾经回去看过他一次。我和几个同乡约他出来喝酒,腊月天他一身灰袄破旧,痕渍斑驳,不知缝缝补补过了多少年。
席间有人径自问他:“傻五,你后悔吗?”
老五像是没听清似的低下了头。他说话不再颇有底气地挺直腰板,不再同以前一般畅怀大笑。包厢的灯光通明却映衬他脸色更加蜡黄。那朋友执着地又问了一遍。屋里的气氛一时间凝固了,只剩筷子敲击碗碟落下的清脆声响,我微微敛住呼吸。
老五这才抬头,他的手在桌下交叠揉搓了半晌,又扯了扯餐桌布反复捏着一角,最终抬起擦了擦额角沁出的汗珠。他表情迷茫而怅然,“……后悔?后悔什么呢?”
片刻寂静后,没人再追问。当我目光从酒杯里挪开仓促瞥过一眼时,发现他抬起衣袖,缓缓遮住了眼睛。
此去经年,记忆又出现了一道断开的沟壑。这些年有过诸多关于老五的传闻。有说他行事古怪,身体也日渐倒了,小病小灾聚在一起成了极大的苦痛,他在楼道里晕倒,是邻居发现后送他到了医院;有说他无人赡养,弟弟干脆从脑海里抹去了这个哥哥;有人觉得他变癫傻了,送他去了敬老院。
“……总之,他的大致情况就是这样了。我联系了他的哥哥弟弟,都不愿意来接走。请做好准备吧。”
年节的春联挂在褪色白漆深一道浅一道的墙壁上,它的红太夺目了,衬得背景格外苍白。我想起当年老五住进他和前妻的新房,床边有一束玫瑰,也是这样的红。
它兀自盛开着,鲜艳了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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