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到天坛、到北海、到香山、到颐和园,甚至到动物园,都能看到,来聚会的人很多。几乎每一次来这些公园,都会看到三五成群的人聚会,大多是北京人,大多是上点年纪的人,有了时间,有了怀旧的情绪。
聚会,不是相会,更不是约会,因此,必定得有一定的人数,多多益善,才有聚会热闹的劲头。我想起我们的聚会,是朋友之间的聚会,这些朋友中好多还是发小。我们的聚会,是从插队以后每次回北京探亲开始的。有了分别,而且是长时间的分别,聚会才有了期待中的情感因素,就像陈年的酒有了积淀已久的香味。
说来有意思,那时候的聚会,我们常常是去香山,而不会来天坛或者北海。什么原因?我也搞不清楚。大概天坛、北海离我们各家都太近吧,我们更愿意到远处的香山去,还可以爬山,尤其是秋天,更可以看红叶。那时,大家风流云散,到各地插队,好不容易回到北京,谁也不愿意就到家门口的天坛逛逛,更愿意舍近求远,觉得风景在远处吧。
大家开始到天坛聚会,是在插队回到北京之后。将各自的青春抛洒干净之后,像疲惫的老马一样,觉得香山太远了,甚至连去北海都觉得远了,还是就近取材,到天坛来吧。每年不止一次,大家会到天坛聚会。天坛,成了我们的客厅。
最近,读梁晓声的长篇小说《人世间》,里面也提到聚会。小说从1972年逐年次第写到2016年,他们的聚会便也是从1972年到2016年。四十年来,每年大年初三在小说主人公周秉义、周秉昆家破旧低矮土坯房的聚会,彰显普通百姓赖以支撑贫苦生活的友情,那样让人心动。
快到小说的结尾时,2015年大年初三周家的聚会,没有了原先的风光,尽管周家已经搬进了新楼,不再是贫民窟的土坯房。曾经亲密无间的那些朋友发生了变化,有的死亡,有的疏远,有的隔膜,下一代更是各忙各的,不再稀罕旧日曾经梦一般的聚会。来的有限的人们,在丰盛的饭菜面前,一个说自己血脂高,一个说自己血糖高,得节食,得减肥,让聚会变得寡趣少味。曾经在贫寒日子里那样让人向往的聚会,无可奈何地和小说一起到了尾声。
2016年的大年初三,周家的聚会彻底结束。梁晓声只用了一句话写这最后的聚会:“2016年春,周家没有朋友们相聚,聚不聚大家都不以为意。”不动声色、轻描淡写的这一笔,却让我的心里为之一动,怅然良久。四十余年已经形成习惯、磨成老茧的聚会无疾而终,曾经那样热衷那样期盼那样热闹那样酒热心跳那样掏心掏肺的聚会,已经让大家觉得“不以为意”。
我再次想起我们的聚会。我们的聚会,虽然不像梁晓声小说中那样彻底没有了,却也是越来越少,像续水续了四十多年的一壶老茶,颜色和味道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少的聚会,别说去别处,就是去天坛,也已经很少了。如今的聚会,一般都会选在饭店、酒楼,一桌子丰盛的菜肴,鱼呀、虾呀、贝呀、鸡呀、鸭呀、酒呀,应有尽有,往往吃不了,也不兜着走。就着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回忆,一直到酒足饭饱,晕乎乎,晃晃悠悠地握手告别,不知今夕何夕。尽管饭店离天坛很近,也不会拐个弯儿,到天坛里转转了。
聚会的内容也越来越单调,除了时事新闻,就谈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好像还能鲜榨出喷喷香的香油或甜滋滋的果汁来,祥林嫂一般,一遍遍地陈情诉说。不谈自己的家庭,因为有的家庭好,有的不好;不谈自己的孩子,因为有的孩子有出息,有的孩子没出息;也不谈自己的身体,因为同样有的身体没问题,有的有问题……
我想起我们最初的聚会。那时的聚会,即使不到公园,大多会到各家里去,很少到饭店。那时,家里的地方小,椅子不够,都是把桌子搬到床边,坐在床上,挤在一起。最有意思的一次,是床上坐的人多,竟然把床板给坐塌了,倒了一地的朋友哈哈大笑的声音,至今还响亮地回荡在耳边。
哪怕家住得再远,大家也会骑着自行车一路迤逦奔去。那一年,我大学毕业,回了一趟北大荒,是我们这群朋友中第一个回北大荒的。我让那里的老乡每人对着录音机说一句话,然后带着这盘磁带回到北京,让大家来听。大家下班后从北京各个角落奔到我家,围着台式录音机听录音的情景,恍若隔世。
如今,很多人自己开着汽车,没有汽车,也可以打的或网约车,但很难再有这样的情景了。
我又想起梁晓声这部《人世间》中写到的聚会,我们的聚会和小说中的聚会一样,也有了几分伤感的意味。
我忽然想起小说中写的这样一段:以前曾经来周家聚会的发小儿吕川和周秉昆坐在周家楼梯上,一起唱起《离别》中最后那一句“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俩人都不禁潸然泪下的情景。在时代的巨变之中,在变幻得五彩炫目的生活之中,世事沧桑与人生况味,融入在这样变化的时代与生活之中,聚会的变化或结束,变得意味深长。它让我感到有些惆怅而忧伤,甚至有些挽歌的意思,那不仅是一个时代的远去,也是一代人故事的终结,从此,悲欢离合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
《人世间》的聚会,便有了些象外之意,有了些象征的意味。
人世间的聚会,真正生活中我们自己的聚散离合、荣谢浮沉,有了小说的镜鉴,让小说《人世间》和我们的人世间有了某些交织,甚至恍惚地走进走出。
那天,我坐在天坛叶子几乎落光的藤萝架下,初冬的天气,难得的暖阳在身,看见一群比我年龄小很多的人聚会。我一边画他们,一边不住地胡思乱想。
放翁有诗:厚薄人情穷易见,阴晴天气病先知。其实,能够如梁晓声小说里坚持四十年之久的聚会,更能够“易见”和“先知”世道与人心,以及我们自己。我们的聚会,如果也是从1972年开始,到如今已经有47年的历史了。我们的聚会,会和小说里写的一样,也就要走到尾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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