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今年57岁的沈姐是医院里的护工。4年前,我妈患了胃病住院,我上班,需要找一个护工护理。护士小宋向我推荐了沈姐。
沈姐把我妈照料得不错,我妈亲热地喊她“女儿”,我就认她做姐。沈姐起初有些诚惶诚恐,双手搓着,身子倾斜,接连说:“这怎么要得?我是农村人,干的就是护工的事儿,怎么够得上做你们家的亲戚?”
我对沈姐说:“我也是农村出来的,我就喜欢农村人。”沈姐双手紧握我的手喊出声:“兄弟!”我看见沈姐双眼含泪。
沈姐长得瘦骨嶙峋。每每见她疾疾行走,全身骨头勉强撑起的宽大护工衣服,总感觉里面鼓满了风。第一眼见到沈姐,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她乌黑的眼圈堆积着厚厚的眼袋,这是因为在医院长期睡眠不好造成的。那时,沈姐已干了5年护工,她在医院里的睡眠犹如一只鸡,眼睛半睁半闭,病人的一次呻吟、一个翻身、一声咳嗽,都让沈姐保持高度紧张戒备状态。
沈姐的半边头发早白了,她的头发粗硬,在病房的惨白灯光照耀下,甚是晃眼。沈姐51岁那年,她在一家机械厂烧锅炉的儿子与厂里一个女工建立了恋爱关系,儿子第一次请女方父母在一家馆子里吃饭,沈姐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年轻一些,去理发店花20元钱把头发染得煤一样乌黑,看起来至少年轻了5岁。那次沈姐的丈夫自己把自己喝醉了,回家就吐了满地。沈姐告诉我,她丈夫实在是高兴啊,一直担心老实巴交的儿子娶不上媳妇。儿子在厂里烧锅炉,一到夏天,淌出一把一把的汗水,仿佛把人都蒸干了、蒸蔫了,人显得特别虚弱。
医院里的医生好心告诉沈姐,不要去染发了,容易发生癌变。沈姐吓坏了,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去染发。大半年后,老家村子的“刘总”来住院,“刘总”头发也白了,他去染发,一次80元,声称是国外进口的染发剂,纯天然无害。沈姐相信了,她按照“刘总”的推荐去那店里染了一次发,神采奕奕地回到了医院。一天后,沈姐的面部起了红疹,医生诊断后说,是染发剂引起的。沈姐从此以后再没去染发。沈姐是一个相当节俭的人,出去吃碗素面也要犹犹豫豫,为啥一次染发花80元也不心疼?后来我才明白,她是担心自己看起来显得衰老,怕病人家属嫌弃自己老态而失去这份护工的工作。
沈姐在医院当护工这些年,一直受到大多数病人和家属的肯定和夸赞。她给病人喂饭喂药、擦洗身子,搀扶病人去医院楼下林荫道呼吸新鲜空气。焦躁的病人冲她发火,沈姐依然笑着安慰病人。有一次,一个患抑郁症的病人突然朝她泼了一痰盂尿水,沈姐不声不响走出门。那一次,她抱住医院的墙壁,憋住声,哭了。
去年秋天,沈姐和她丈夫抱了几个大南瓜,提了一尼龙口袋刚收割的新米来到我家。沈姐的丈夫以前在建筑工地当砖工,5年前回到老家种粮食、喂鸡养羊。那天沈姐跟我闲聊,说这些年在医院为护理的11个病人送了终。一个一个病人在生命最后的样子,她都记得很清楚,有时还梦见过他们。一位肝癌病人离世前,颤抖着抓住她的手,要把3张存折交给她。一位肺癌患者离世前,要把家属端来的虫草鸡汤让她喝下。沈姐说,她最好的朋友是曾在同一家医院护理一位植物人的黄姐,黄姐去年自己也患癌离世了。沈姐请假帮忙料理了黄姐的丧事。她的手机里留了一张黄姐的照片,黄姐一直笑盈盈地望着她,恍若一直还在世上,好像平时说自己回乡下老家去老房子打扫一下灰尘了。
沈姐在医院是个典型的热心肠。刚入院的病人家属,她帮着他们带上病人到各个检查室做检查,这家大医院在沈姐的眼里就是一张摊在掌心里的活地图。CT检查、骨髓穿刺、核磁共振、抗体检测、甲胎蛋白、微量白蛋白……医院里的各类检查与医疗术语,从沈姐的嘴里说出,俨如乡下的南瓜、冬瓜、西红柿、茄子、大白菜一样熟悉。
我从沈姐疲惫的面容里,还是读到了长期生活在那个场所里的一些忧伤和无奈。沈姐,在迎送生命的去去来来之中,你的心是不是被撑大成了一艘船,漂荡在人世命运的河流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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