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开门见山:故乡雁荡杂忆》
傅国涌 著
山东画报出版社
领悟到山的高度的人,也就领悟到了山的深度。
□苏羊
在许多场合,傅国涌都说过类似的话:“本质上,我就是一块石头。这石头来自大雁的故乡,南来北往的大雁,以飞的姿态活在石头中间。”《开门见山:故乡雁荡杂忆》就是石头“从自身吐出的心石”(保罗·策兰语),上面刻着桑叶转化为锦缎的整个过程。开门见山,见的不是已在古老的天空下伫立了数亿万年的山,而是从大地深处刚刚隆起的崭新的山峰,是从火山口喷涌而出的滚烫的岩浆。
“童年构成了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因为一个人是在他的早期形成的。”这是意大利教育家蒙台梭利说的。《开门见山》使我看到一个叫“傅国涌”的小孩,是如何慢慢地成为现在为我们所知的“傅国涌”。我们甚至可以把这本书看成他童年、少年的心灵探索史。他的童年,物质上无疑是匮乏的:“这里几乎没有什么肥沃的土地,泥土少,石子多,石子地只适合种生命力顽强的番薯。”山上的柴,“既有生火做饭之用,也是家家户户重要的收入来源,一担柴挑到集市上卖了,可以换来豆腐、食盐、日用品等”。
在他离开故乡三十多年以后,我来到了雁荡,借山而居。八九年的时光浮云般地飞逝,但山中的每一个清晨、白昼和黄昏,明亮而美妙。不管是云里还是雾里,晴空万里,还是烟雨蒙蒙,雁荡山的美,都像一把锤子,敲打着我的心扉。在这座亿万年不变的山间行走,听瀑布追逐“自由”的轰鸣声,我很容易理解,在日常交往中他何以会如此坚韧、沉稳而亲切。他常说自己是山中的一块石头,然而,在他身上,我同时看到了水的温润和包容。“自然环境与人类情感之间的联系,是一个神秘深奥、不宜简单作答的问题。”有一点是明确的:一个人能出生在这样一座山里,是上帝给予他的特别奖赏。人类文明史上有许多的教育家都曾强调过,自然对一个人的重要性。日复一日,仰望着这座大山,他发出了这样的大哉问:我们一生的岁月在山的面前又算得了什么。……人无非是活在时间的纵深里,暂时地拥有时间,又被时间所吞噬——这座山让傅国涌体验到“比寂寞更深的静止”,也让他感受到了山的确定不变。“即使路过我家老屋门口的一条条高压线分割了天空,拉过千万年沉默的大山,犹如狰狞的工业化巨兽,试图吃掉山中的寂寞,而不会说话的巨石依然安静如初,平淡地看着农耕时代的消逝,人类的不断折腾。”领悟到山的高度的人,也就领悟到了山的深度。
三十多岁到四十多岁之间,他在西子湖畔写出了《金庸传》《叶公超传》《百年寻梦》《笔底波澜》《追寻失去的传统》《1949年:中国知识分子的私人记录》《大商人:影响中国的近代实业家们》《百年辛亥:亲历者的私人记录》《从龚自珍到司徒雷登》等影响过一个时代的著作。他笔下的人物大多数都是青史留名的人。然而,这一次,在《开门见山》里,他用饱含感情的笔调,回忆了他的生命中留下痕迹的人——那些也许不会被历史所记录的人,那些在历史的尘埃中活过、笑过、爱过、哭过的人:外公外婆、父亲、母亲、大娘舅、小娘舅,他的同学、朋友以及他遇见的老师……这是他的个人记事,但同时也是人类历史有温度的“进行时”。他写人,不是为了写单一的个体,而是为了折射这些人身上所表现出的那个时代。“每个人生在不同的时代,所要承受的命运还是会不同。即使一个卑微渺小的生命,也是和他所在的时代联系在一起的。”
相比于“时代”,我更感兴趣的是个体的情感——人类历史记载的往往都是大事件、大智大勇的人、作大恶的人、行独裁行径的人、发起战争的人,热爱征服的人……但让人类延绵至今的,却是宏大历史叙事中被抽离的普通人的情感:爱情、友情和亲情。在《开门见山》的那些故事中,我读出了“成全”两字。如果说始于童年时代对阅读的喜爱,奠定了他写作的基础,那么生命中一个个温暖的人,则成就了先生做人的底色。
我认识傅先生七年,常为他的为人处事所折服,为他不遗余力帮助他人的行为而感动,不明白他在青春时代经历过长期的幽暗岁月,何以竟能像一棵向阳的植物那样,充满丰盈、明亮、温暖的光。读完这本书,我想我已找到了答案。他身边的人给过他的爱是如此充裕,当他行走在黑暗中,这些爱护持过他,照亮过他,引领过他。现在,他把这份爱回向给了中国的儿童们,不吝啬自己宝贵的时间,致力于培养他们“获得用母语跟这个世界对话的能力,扩展感知世界之美与善,赢得做人之尊严的可能性,开阔他们的视野,提升他们的想象力,审美力和思想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