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志杰
2018年的最后一天,我从济南坐高铁到安徽的淮南东站,然后转乘公交车于当日中午来到九龙岗。
这是一个曾经辉煌、现在有些落寞的小镇,这是一个因煤而兴盛、因煤资源枯竭而逐渐退出喧嚣归于平静的小镇。据介绍,早在十七世纪九龙岗就开始煤矿的开采,是著名的淮南煤矿发源地之一。1930年在九龙岗成立淮南矿务局,不久九龙岗东矿和西矿陆续投产开采。为了解决运煤需要,1936年从田家庵到裕溪口的铁路建成通车,设九龙岗站,并在此设立淮南铁路局。煤矿和铁路在当时的国民经济建设中举足轻重,九龙岗因此成为重要战略要地,大批煤矿和铁路工人、管理和工程技术人员来到此地,修路建房,开设学校。他们的家属随之而来,昔日人烟稀少、落后贫穷的淮河南岸小村落,迅速聚集起大量人口,形成了九龙岗物流和人员进出的商贸、交通大格局。1949年成立的中共淮南市委、市政府以及淮南矿务局均在此办公,是当时淮南市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九龙岗火车站担负着淮南市旅客运输和煤炭外运的重任,成为淮南地区的铁路枢纽。淮矿技校、淮矿子弟学校及隶属于济南铁路管理局的铁路子弟学校,机务段、水电段,车务段、检车段都于此安营扎寨。大街小巷,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俨然一个新型城市的模样。
但是,随着淮南市委、市政府和淮南矿务局从九龙岗搬迁到淮南市的洞山,加之后来九龙岗火车站的客货运业务迁移到淮南站和淮南西站,原有的铁路各段撤离,子弟学校停办,以及煤矿资源枯竭,淮矿技校关闭,曾经热闹非凡半个世纪的九龙岗成为淮南市大通区大通镇,九龙岗从此落寞。
历史在这里留下一大串删节号,走向时间的另一个节点。
曾经的九龙岗还是火车司机的摇篮。1951年7月到1952年12月,济南铁路管理局曾经在九龙岗设立济南铁路司机养成所。我父亲就是从这所学校走出来的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火车司机。学校只存在了一年半的时间,根据当时的学制,就是说学校在培养了一届学生之后便停办了。也是因为学校停办,父亲从司机养成所毕业之后,再也没有回到过九龙岗。我到这里就是为了父亲的心愿,也想看看父亲言谈话语中所描述的九龙岗现在是个什么样,曾经的繁荣还在吗?父亲曾经的青春印记还在吗?其实,父亲选择学习火车驾驶还是挺有渊源和故事的,一来我的老家就在胶济铁路旁边,火车就像村子里的一位老熟人,每天从村边通过,村里人对火车和铁路有着很深的感情；二来我爷爷从上世纪30年代开始就是一位火车司机,子承父业,天经地义。那时铁路人才奇缺,尤其是火车司机更少,济南铁路司机养成所就是为了解决缺少火车司机这个难题而应时设立的。知道了这个消息,父亲立即报名,但是报名需要初中学历证明。父亲初中没有毕业,就借了本村一位初中毕业生的证书,改了名字,报名上了学。待到父亲学成归来,他被分配到成立不久的青岛机务段,开始了自己一生的火车司机生涯。
为什么济南铁路司机养成所会设在九龙岗?这要从济南铁路局管辖范围的变化说起。1946年2月,津浦区铁路管理局在济南成立,以津浦铁路为主线,同时管辖胶济铁路及支线、德州到石家庄的德石铁路以及蚌埠经九龙岗到水家湖铁路支线。1948年中国人民解放军正式接管津浦区铁路管理局,在济南成立华东区铁路管理总局,一年后改称铁道部济南铁路管理局,延续津浦区铁路管理局的管辖范围,这个局面一直维持到1953年蚌埠火车站以南划归上海铁路局。管辖区域的变化应该是济南铁路司机养成所离开九龙岗的原因。
济南铁路司机养成所在九龙岗办学的那会儿,正是这里最为繁华、热闹的时候。父亲经常说九龙岗很像老家坊子,有煤矿、有铁路,现在煤矿关了,火车站不再办理客货运业务,站房也关闭了。曾经的九龙岗和曾经的坊子一样,陷入向前行走的艰难选择之地,很多风光一时的建筑步入风烛残年,一些已摇摇欲坠,很难看出父亲那一代人曾经的风华正茂和青春印记。我一直在寻找,但几乎没有一个人知道司机养成所是怎么回事,更不要说曾经的办学地址。最有可能的是九龙岗铁路学校旧址,那里正在改建成一个很气派的民俗类的宾馆,只有一排用硕大石头砌成的平房透着历史的风痕坚强地矗立在院子里,似是低声细语向人们诉说着她的所见所闻,只是现在的人们已经听不懂了。在九龙岗,这样的老房子很多,离铁路不远的地方竖立着一块并不算小的牌子,上面写着“城市记忆——九龙岗民国小镇”,简要介绍了九龙岗因煤而兴的辉煌历史:“九龙岗保留着淮南煤矿开发的历史记忆,留下淮南煤矿早期的开拓者创业的足迹,也铭刻着日本侵占淮南煤矿的深重灾难与国耻。以淮南煤矿局办公楼、淮南铁路局办公楼、淮南煤矿高级员工住宅区,以及供水所、九龙岗火车站等民国老建筑构成的街区,是其基本布局,徜徉其中,仿佛能听到历史的回声。”按图索骥,我一一去拜访这些被提到的建筑,希图从中嗅到哪怕一丝有关司机养成所的味道。
没有,真的没有。我想,就是父亲来也未必能够认出他曾经学习的地方。铁路边一位自称1948年就在此居住的挑着担子的老人,听了我的叙述,摇摇头,挑起扁担默默地走了。夕阳下,通往货场的铁路被垃圾埋没得只看见一条单轨,蜿蜒曲折,不时露出被行人踩亮的钢轨。这个分居在铁路两旁的村子,低矮破旧的老房子里还住着不少人,只不过都是老人。他们坚守在这片地方,被一列列从身边驶过的火车,带到从前那个时候……
设在九龙岗的济南铁路司机养成所,当时从社会招生840人,设副司机、司炉专业,学制一年四个月。教职工48人,专职教员26人,1952年12月撤销。济南铁路司机养成所就是济南铁路司机学校的前身,从九龙岗司机养成所到连云港的机车乘务员学校,再到济南堤口机务训练班,直至1962年定名的济南铁路机车司机学校,走过了一段很不平常的路。从1951年到1985年断断续续的三十多年办学经历中,共毕业了4400余人,除了火车司机,还有与火车头维修保养相关的其他技术人才。济南铁路司机学校于1996年交由地方管理,更名为济南铁路高级技工学校,同时被确定为“铁路机车司机培训基地”。一段与我父亲有关的专门培养火车司机的故事,开启了全新的“和谐”“复兴”时期。
曾经的将永在,这些都是可以写进中国铁路发展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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