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培芝
有人说:我们可能是孝敬父母的最后一代,也是被独生子女抛弃的第一代。
独生子女就像太阳,所有的长辈都像行星,时时处处围着“太阳”转。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认为自己舒适才是硬道理。等到父母年老体衰,或生病住院,需要独生子女牺牲时间、精力和金钱,反过头去照顾时,他们就觉得难以接受。延续几千年的“孝”文化,或许就此画上句号。作为独生子的母亲,我该如何进行“孝”的接力呢?
首先从传统文化中汲取养分,在孩子心里种下“孝”的种子。儿子很小的时候,我就教他认识甲骨文里“孝”,这是个会意字,是一个小孩子搀扶着拄拐杖的老人。我教他朗诵《诗经·小雅·蓼莪》,“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我教他品析孔子对“孝”的看法,“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魏源说:耳聒义方之灌,若罔闻知,睹一行之善而中心惕然者,身教亲于言教也。
大意是,老师和朋友的教导在耳边唠叨,就像没听见似的。可亲眼看到别人做了一件好事,心中却感到敬畏,这是因为身教胜于言教啊!所以,想培养孩子的孝心,除言教外,更得注重身教。
很久以前,我婆母就去世了。在乡下小屋里,没有蚊帐,没有电扇,更没有空调,还没有床铺。我爱人就折在单人沙发里,度过一个个难眠之夜。痱子挤成疙瘩,覆盖了整个后背,摸上去和沙粒一样粗糙。他就这么过了三年。当时儿子还小,没法给他讲清楚这件事。现在他姥爷病了,我就把儿子也带去了,让他体谅照顾老人的辛苦,感受父辈的孝行。
父亲又被推进手术室了。我们惴惴不安地守在外面。大哥就站在手术室门口,支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儿子心疼了,走过去说:
“舅舅,您先去那边坐下歇一歇,我在这里守着。一有信儿就冲你招手。”
“不行,那里太远,我就在这里守着。”大哥说。
其实门口离着座位不到十米。手术持续了八个小时,大哥在门口站了八个小时。
父亲本来脾气暴躁,久病之后,尤其做了多次手术后,感觉再没有康复的希望,显得极其任性。有时黯然流泪,有时大发雷霆,好多次当着全病房人的面,扔掉我大哥削好的水果。他经常白天睡觉,晚上可就不困了,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上厕所,一会儿要起来,一会儿要倒下,一会儿又要翻身。大哥本来就睡眠质量差,现在更是严重不足,走路都晃荡,站着都得靠着墙,说话也声音嘶哑。儿子实在看不下去,就对舅舅说:
“我姥爷怎么这么任性呢,他是病人不好受,可是伺候病人的健康人就好受吗?”
舅舅笑笑说:“我们小时候也都很任性,父母也没抱怨什么啊。父母养我小,我养父母老。”
说完就去给父亲喂水喂饭,端屎端尿。就连父亲下楼,大哥都得走在前面,用手摸着栏杆,怕冰着父亲的手。
六个月后,父亲出院了,回到家还得躺在床上静养,吃喝拉撒需要专人照顾。我们都有工作,当农民的大哥就承担起了全部。夜里每隔半小时,他都起身问父亲想喝水吗,想不想解手。有时父亲想大便,还不想在屋里,大哥就抱着父亲出去,再抱着回来。母亲想凑上去帮忙,大哥总是让她走开:“娘,你到那边去,别熏着你,你的胃受不了。”
躺在床上的日子里,父亲闷得慌,想听单田芳的小说。哥哥就想从网上下载。可他年近七十,也没学过拼音,不知道该怎么“让字蹦到屏幕上”。于是大哥拜邻居一小学生为师,剪了很多小方纸片,写上小写字母,贴在键盘上学拼音。听他把“guang”拼成“筐”,谁听见都笑。在“嘲笑”声里,大哥学会了拼音,学会了使用搜索引擎,学会了下载到优盘,再把优盘插到播放器里,让单田芳的评书在父亲枕边响起。
又过了两个多月,父亲能拄着四脚拐杖,在院子里挪动了。大哥怕父亲闷,就在大门外放张床,铺得软软活活的,天气晴好的时候,就把父亲抱出去。有时天气突变,大哥就顾不上开着的窗户,顾不上房顶晒着的粮食,跑过两条街来抱父亲。他把父亲抱到大门洞里,又嘱咐道:“要是真下了雨,你们就赶紧躲起来,这些床啊凳子啊,淋着就行。”
前段日子,父亲的病渐渐好了,想出去转转,想下下饭店。于是我就和儿子一起,带着父母去灵岩吃炖鸡。因为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和大哥说。大哥的电话就追了过来,声调有些慌张,听到说是去吃炖鸡了,大哥很激动:“去吃吧,去吃吧。”
儿子听到后笑着说:“你听我舅舅那口气,和哄孩子差不多。”
那顿饭吃得并不好,父母回去抱怨道:“那鸡,炖得不行!哪里咬得动!白花钱!”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第二天,大哥就去集上买了一只小公鸡,回来支起炉灶,用木柴炖了一上午。儿子笑道:“我舅舅炖的那只鸡啊,太烂了,满锅里捞不起来,都成汤了。”
儿子笑着笑着,眼圈可就红了。
几天后下大雨,我被困在车里。隔着车窗,我看见儿子打着伞跑来。原来他估计着我快下班了,就守在窗前。听到车声响,就下楼来接。
当我们母子共打一把伞,穿过瓢泼大雨时,我就知道,“孝”的接力棒,没有从我们这一代人手中跌落,已经顺利交接到独生子女的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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