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绍基画像
□赵瑞峰
清咸丰六年(1856年),上一年因“肆意妄言”之过被罢除四川学政之职、被誉为清代书法第一人的何绍基(字子贞,号东洲,别号东洲居士,晚号蝯叟),应时任山东巡抚崇恩之邀,辗转来到山东济南,主讲泺源书院。济南是其旧游之地,也是他的第二故乡,道光二年(1822年),何绍基之父何凌汉充山东乡试正考官,后留任山东学政至道光五年。时年23岁的何绍基随侍在侧,在济南度过了长达四年读书、游学颇为快意的生活。
咸丰二年(1852年),何绍基为放四川学政一事,奉召入宫面圣,自武昌主要走水路返京,其中行经山东的21天里,有9天逗留济南。这段行程并不见于已刊行的《何蝯叟日记》,但《蝯叟乙未归湘日记》的《东洲草堂日记》,完整地记录了他从咸丰二年正月一日于武昌出发,至七月二十五日到京的每日行程。
经过此前5个多月的水陆兼程,何绍基于当年六月初六日进入山东界。初六日记云:“……是半站,属郯城,入山东界,面渐佳矣……”郯城曾为其屡经之地,这次来得正巧,新麦才收,打尖时得以吃上味道较好的新面。北地以面食为主,此后行程多有食水饺的记载;当然他到江北未入山东界前,虽主要以食米为主,也未尝不吃面,但面的品质就赶不上山东所产,故有“面渐佳矣”这并非闲笔的一记。在距郯城县城尚有50里之遥的地方住宿,偶遇九年不见、似也是北上的故旧聊秀峰。他乡遇故知,人生之一乐,因“谈至暮窗,酌树下”。从其初七日记可知,走的是经郯城、过沂州、奔济南的东路大官道。
自初七至十二日到达新泰前,其间何绍基日记屡有“雨后满路皆水,舆夫亦困”“少人家,多坑坡,不好走,路却不大”“过河无数,路烂不好走”等等记录。可见几天来,因道路积水、河水暴涨、路失修多坑坡,这一路走得艰难,心情之坏可以想见。据日记记载,十二日,午“翟家庄尖,满地槐荫,阴凉,为登程来第一处”,晚宿杨柳店,“店有后小院,极敞,燕巢于棚顶,絮话往来有致。干房钱四百,颇贵,而晚餐芹菜炒肉,遂尽烧酒二两”。此前,初七日记:“……不成店,煮饭吃,无肴,草草甚……”初八日记:“……没得吃……行积水中,水深一二尺不等……且憩,晒衣物,大半沾湿……”无店住、无饭吃、无干衣穿,处境颇为狼狈,而这仅仅是几天之前的事,后来柳暗花明,渐入佳境,心情大好,故有闲情描绘打尖和宿处的幽美环境;还有兴致就芹菜炒肉,喝二两烧酒。这也看出作为书法家、诗人的何绍基是会生活、懂得生活乐趣之人。
十三日,半夜出发,因天黑舆夫迷路误向东北,及发觉又经人引路折回,再往泰安进发。及至泰安南关住下时已是午后时分。虽泰岱在前,然以“有云阴……不得登也”。但在晚饭前,何绍基还是专门去了趟岱庙。日记记的是庙“茶棹满地,古树垂荫”,大有幽意。何绍基身为书法家,嗜金石碑版,向来对之留心,泰山有名的丞相碑(李斯碑),他岂能不知?因欲前寻,以天黑不果。后来,他到底还是去看了此碑,并且其篆书以李斯为正统。
自南来进入山东界,大约经过九天的艰难行程,方抵达济南。该日日记云:“……入济南,西门买靴,至济东道署,住花思白前辈西厅,极凉敞……晚与思白、次江同饭,莲子藕佳,酒好。看京钞,知道州失守情形……”可见何绍基进济南西门后,因长途跋涉,又屡有雨水,旧靴已坏,在此买新靴换上,方往道署,这也是他注重官仪,避免给人以穷酸印象。日记中所提花思白前辈,当系其父旧交或同僚,与何绍基熟悉,故其不但借屋给何绍基,还设宴款待,所食莲子藕佳,想必是大明湖所产。湖南道州是何绍基的故乡,日记所说道州失守情形,自然是指湖南道州被太平天国攻克一事。虽身在外,仍无时无刻不心系家乡安危,表现了一位封建士子的家国情怀。
十六日何绍基早饭后谢客,包括学使冯展云都是道署中人物,后重临旧游之地。该日日记:“……学使署别将三十年。一切尚如昔。唯我兄弟种竹作池者已成一片荒地。先公瑞蓍书屋匾额亦佚去。旧仆李得现随展云,据云此匾为西关外人偷去矣……归饭,己未初……到大明湖。次江到彼相候,同船至铁公祠、惠泉寺、历下亭各处,多倾圮,即有重修者,亦不如旧规之幽异,可慨也……”三十年前即道光二年(1822年),何绍基随父宦游济南,一住便是四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极熟悉,很有感情;而三十年后却物是人非,不复旧时光景,难免今昔之感。而让他稍觉欣慰的是,原来其父官济南时的旧仆李得,现虽跟随学使署主人冯展云,却还对原主人书屋匾额的丢失念念不忘,以见其不忘故主之心。
头天晚间,花思白复邀饮,饮后已感身体不适。十七日日记:“五更忽大吐泻,以后吐止而泻不止。昨谢客今日早都来问候……己未正,出西门至趵突泉、燕园两处,亦迥非昔比。回署后,水泻不止。晚遂不敢同主人饭。笼饺半盂,泻竟夜不止。本欲今日行,行不得了。雨复倾盆未已。”何绍基忽病所现症状,颇像现在夏季容易得的急性肠胃炎,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比如过于劳累、饮食不洁、淋雨感冒等等,但显然不属水土不服,因他早年毕竟曾在济南生活多年,已适应这里的水土。
即便如此,他仍不顾病体,出西门游趵突泉和燕园。这两处景点亦是他当年常来之地,然而亦不复旧观,未免失望。因病不得行,而王命急宣,心下未免着急,故日记后有“本欲今日行,行不得了”的感慨。何绍基虽已不吐却仍腹泻不止,好歹挨到十八日,不能不请医生了。遂由花思白请当地刘君来诊,说是中暑,因使饮药“香薷”,然泻犹不止,次日刘君复来诊,仍让服昨方,还是不能止。延至二十日,乃“请思白请南医”,此医即武进邹君,诊脉云“六阴脉象未改,而大受削伐之伤”,即为其开服“六君子汤”。何绍基认为合己意,一服泻即减,然“仍苦渴甚”。到次日邹君复来时泻已止,但诊脉仍心热,遂于前方添用“川莲、黄芩以祛心热”。
廿二日这天立秋,为滞留济南最后一日,至此何绍基病将愈,虽“两足软甚,不能步”,因病这几日“连日只食粥及淡饭,不食荤”,至“今日始食鲫鱼、火腿,美甚”,想吃荤饭并感到美味,这说明他的身体已渐趋恢复。这当然和花思白的连日关爱是分不开的。因此何绍基对之颇为感念。病刚好,尚需静养,但酷爱字画的他,虽卧床犹“又寻古董字画来看,买得未谷、板桥小件”。到下午试出走动,竟到文宝斋买得高南阜字卷,还借石卷和拓本携归来看。廿三日花思白设酒作别,何绍基遂冒雨离开滞留九天的济南,当其再度来济南已是四年之后了。
廿四日记:“雨如丝,旋复大……泥水复大,车时时没毂,幸车轻不搁滞。然颠兀骨疼,年逾五旬气象矣”,颇有叹老之慨。廿五日天晴,暮抵德州署,晤汪竹翁,欢叙快慰。本拟由此换船沿运河北上京城,因闻景州(在河北)为太平军攻破,港不可过,并下船亦不能,乃留。在客屋他还有心欣赏所悬天池石坡牡丹图,叹以为佳。可见爱书画之心至老不衰,亦不因时而改。
廿六日记:“晨凉午热,饭后同竹叟出城西北寻苏禄王墓,有永乐十六年御制石碑文。复西南董子(西汉董仲舒)读书台,即柳湖书院故址,颇荒狭,而堂前地尚宽。午风爽,饮酒吃水饺,未刻方行。到河边,看水长情形,看空船只……入署少憩,写大字一阵。食西瓜后腹泻……晚酌,又嫌筵席气也。”可见他常是有暇即去凭吊古人遗迹;且即使在旅途中,于一生系之的书法犹用功不辍。对晚间酒桌上的应景虚套和互相吹捧的官场习气,何绍基是反感和不满的,然而唯有慨叹而已。
因头一天汪竹翁已定妥船只,并预备好船上一切,所以到廿七日便与汪揖别上船,即日就驶出山东界。他后面的行程,因风大浪急雨频,走得也并不轻松,好在离京越来越近,面圣有期,心情自不同于前。
咸丰十年(1860年),年过花甲的何绍基应湖南长沙城南书院之邀去往长沙,即和前后在此生活达九年之久的济南作别。然“此地一为别”,竟无再来日。
但正如他此后一写再写忆山东的诗,始终不能忘怀山东一样,山东也并没有忘记他,今天他的名字和事迹,已被郑重地镌刻在他生前想修而未果,但已由今人编著的《泺源书院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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