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弘牧豕图。
《汉家天下》第六部《汉武开疆》,清秋子著,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首次入朝
铩羽而归
公孙弘乃齐地淄川人。早年曾为狱吏,因坐罪被免。后蛰居海岛,以牧猪为业,供养继母。母丧又守孝三年,至四十岁后,方师从胡毋生,潜心研习《公羊传》。学成,名声大噪,时年逾六十,武帝建元元年(前140年)被选为博士入朝。
他为人谈笑多闻,喜与人交际,常谓:“人主之病,器局不广大；人臣之病,用度不节俭。两者无瑕,即是盛世。”平素虽脱略形迹,却也知敬畏。
初入朝时,有前朝博士辕固,也一同被征。辕固是大儒,年已九十,早在景帝朝时,就盛名满天下。
当日公孙弘入朝,步履惶急,在殿口猛然撞见辕固,吃了一惊。原来,公孙弘早闻辕固大名,今见其相貌高古、气概非凡,哪里还敢直视,通报过姓名,连忙闪避。
辕固也久闻公孙弘之名,瞥了一眼,便训诫道:“公孙子,慢行!老朽有一语谓足下:既是儒生,务以正学立言,勿曲学而阿世!”
公孙弘听了,满面涨红,连连作揖,只不敢回一句。
时不久,公孙弘奉诏出使匈奴,返京后复命,应对之语不合武帝意。武帝当庭摇头道:“读君之文,条理分明,如何做事却不明?” 公孙弘大窘,只得谢罪而退,不久即告病归乡。当其时,辕固也因不肯阿谀,为诸儒群起诋毁,终也是罢归了事。
八十老翁
再度应征
待到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八月,武帝痛感诸事不谐,渴慕贤才,于是再征贤良文学。不料,那淄川国,又将公孙弘荐上。征召令下时,公孙弘已是八十老翁。闻召,忆起旧痛,婉拒道:“老朽曾西入函谷,应天子召,因不才而被免。此次推举,另选他人就好。”坚称不愿入都。
那淄川国人,皆敬公孙弘学问好,且守孝道,哪里容他推脱,只成群结队来劝。
不得已,公孙弘这才允诺应召,背包携伞,趁秋凉登车,一路颠簸再入长安。
各地被征贤良百余人,入太常官所待命。数日后,武帝发下策问,专问“天人之道”,命诸贤良对策。 此时太常一职,由老臣张敺出任。照例,张敺收齐答卷后,要评出甲乙二等,再呈武帝。
百余卷之中,张敺看到公孙弘卷,读罢,甚是不屑。原来张敺一向严谨,为文也一丝不苟,见公孙弘所论近迂,用语平平,哪里配得上贤良?显是闲居多年,不中用了。于是大笔一挥,将公孙弘列为等外,然想了想,仍将原卷附后,也一并呈上。 武帝焚香沐浴,在宣室殿闭门不出,仔细阅卷。看罢甲乙两等,颇觉失望,只叹董仲舒之才,天下再无第二个了。
忽见甲乙卷之外,还附有一个“等外”,便拿起来看。待看清姓名,竟是公孙弘所作,于是就笑:“选贤良事,百年不遇,此翁竟能两次荐入!”
读了未及数语,武帝双目便倏地一亮,觉是好文难得。
见公孙弘针砭时弊,所开列药方,无非仁、义、礼、智四字,曰:“天子治民,致利除害,兼爱无私,谓之仁。明是非,立可否,谓之义。进退有度,尊卑有分,谓之礼。掌生杀之柄,通壅塞之途,使远近情伪必见于上,谓之智术。此四者,治之本,皆当设置,不可废也。若法设而不用,不得其术,则主蔽于上,官乱于下。此事成败与否,为垂统大业之本也。”
武帝读罢,顿觉热汗淋漓,击节赞道:“我果然不知治之本!此老儒,知礼教之重,言路之重,真是愈老愈智,少年哪里能及!”于是提笔,将公孙弘改列为第一,随即在前殿召见。
公孙弘白眉白须,健步上殿,气度仍不减当年。武帝吃惊,脱口赞道:“伟哉,公孙子!容貌甚丽,又逾当年。”
公孙弘缓缓拜谢道:“谢陛下。老朽徒有其表。不敢攀辕生,更不及司马相如。”
武帝仰头大笑:“先生犹记当年乎?不提不提!司马相如,弄文之臣也,先生方为国器。”
当下,武帝好一番劝勉,复拜公孙弘为博士,待诏金马门,转眼间否极泰来。
再度为官
改弦易辙
此番入京,公孙弘痛定思痛,改弦易辙,比以往活络得多。谒见武帝,总要曲意迎合,揣度上意。于权要之辈,也着意结纳,不再清高。他见张汤正得上宠,便自降身份,屡次往访,只求得互通声气。
又见武帝汲汲于万世大业,便潜心琢磨,复又上书,纵论先圣之道。书曰:“陛下有先圣之位,而无先圣之名；即有先圣之名,亦无先圣之吏,是因治之道不同也。先世之吏,气正,故其民笃厚；今世之吏,气邪,故其民浇薄。政弊而不行,令倦而不听。如此,使邪吏行弊政,用倦令治薄民,民如何得教化?此即治之道不同也。臣闻周公治天下,一年而变,三年而化,五年而定,臣愿此为陛下之志。” 武帝接了奏书,读罢夜不能眠,仿佛回到十二年前,与董仲舒连夜问对之时。
只为公孙弘所言“一年而变,三年而化,五年而定”,武帝罢夕食不进,独坐案前,心潮迭起在胸。
稍定,方独自研墨,写了册书,答复公孙弘曰:“问:先生称周公之治,然先生之才,自视孰与周公贤?”
当夜,武帝遣谒者出端门,赴公孙弘寓邸,将册书送达。公孙弘接了册书,读了这句,知是君恩已降,可比当年董仲舒了。
察言观色
老来显赫
公孙弘熬到头白,方学得韬晦术。每上朝奏事,虽有异议,却不肯廷辩,宁愿做个哑巴。
时九卿之中,有主爵都尉汲黯,性直敢言,素为武帝所礼敬。公孙弘窥得准,特意与之结交。
二人初时颇相契,结为好友,入朝时,常一同弹劾不法。由汲黯先发难,公孙弘随后助推,唱和呼应,气势颇盛。武帝大悦,对二人言听计从。公孙弘由此,得以跻身亲贵之臣。
此时,汉家方通西南夷,馈赠金帛、粮谷甚多,转输不绝,巴蜀人甚苦之。
武帝于西南夷事,甚是得意,朝中便无人敢逆鳞。唯有汲黯一人,独谓通西南夷徒劳无益。武帝不信,遣公孙弘前往视之。
可怜那公孙弘,以老耄年纪,跋涉于险山峻岭,居然无事。返归后奏事,意与汲黯相同,痛陈西南夷无所用,治道数年,士卒多死,外夷又叛服无常,难以羁縻。
武帝仍不信,召群臣前来会议,欲听众人之言。
公孙弘恰与汲黯同列,事先两人便约好,坚执己意,务要说动君上。
岂料武帝临朝,闻汲黯主张弃西南夷,脸色便不好看,又掉头去问公孙弘。那公孙弘察言辨色,忽然就变了调:“通西南夷事,见仁见智,当由我主圣裁。”
这番话,惹动了汲黯脾气,当场骂道:“苍髯老儒,齐人多诈而无情乎!足下适与臣约好,同上此议。转身忽又背之,实为不忠。”
公孙弘遭此责骂,脸上全无喜怒之色,只是端然不动。
武帝看得有趣,凝视公孙弘良久,方问道:“先生可有话说?” 公孙弘跨前一步,揖礼应道:“知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
武帝眉毛一动,忽而拍掌,大赞道:“然,然也!”言下颇为赞赏。 时过不久,武帝便拔公孙弘为左内史。这左内史,乃是景帝所置,为长安三辅之一,掌京畿治安,位次主爵都尉。未几,又超擢公孙弘为御史大夫,一步跨入“三公之列”,显赫一时,成了老来官运亨通的佳话。
自是,武帝左右近臣,再有谗诋公孙弘者,武帝皆不听,反倒愈发厚待。
耿直汲黯
憨人一个
公孙弘老来得志,想起当年辕固罢归,常对人叹道:“老耄无所求,不妨直言；然直木必折,庄周早已看破,为何偏要以卵击石?”
公孙弘只顾得意,那汲黯却恨恨不平,只私下哂道:“荒鄙地方,出不得大器。”
有公孙弘辅佐,武帝渐起大志,常以商汤、文王自励。这年秋,在北阙内柏梁台,召了近臣数人来饮宴,有意安抚汲黯。
酒酣之际,武帝举杯起身,扫一眼丞相薛泽,来至公孙弘案前,环视众人道:“三公,国之鼎也,三足而立。本朝自田蚡之后,不置太尉,主爵都尉便是三足之一。”而后向公孙弘道,“公孙子耄耋入朝,为我臂膀,古之姜太公尚不及。朕有此幸,当是天意有所属,公请受我一杯。”
公孙弘避席而起,连声称谢,端起杯与武帝同饮。
武帝又持杯至汲黯案前,令近侍斟满酒,恭谨说道:“长孺君,你为先帝老臣、朕之心腹。在朝在外,皆有政声。我意,为人臣者须踵武前贤,以萧曹自勉。田蚡为相时,你不肯趋奉,朝野皆敬你。今日朝中已无田蚡,君可稍作转圜。”
汲黯默默起身,并不端起酒杯,只望住武帝,似百感交集:“陛下,臣为先帝所重,愧为太子洗马。陛下为太子时,臣所授政事、文理,时有疏漏。幸喜陛下登位后,器局开阔,措置严明。然臣已老,实不知陛下今日,所本治理之道何为?”
武帝身躯微微一震,抬头望去,见宫墙外黄叶满城,气象浩大,便脱口道:“我既掌天下,必欲做唐尧虞舜,岂有他念?”
汲黯轻蔑一笑,直视武帝,冷冷道:“陛下内多私欲,外施仁义；如此表里不一,如何能效仿唐尧虞舜?”
武帝闻言,勃然变色,然碍于师生名分,不能发作,只哼了一声,愤然离席。临下高台,过数人案前,犹面带苦笑,喃喃了一句:“这汲黯,真乃憨人一个!”
一场酒宴,顿成尴尬,满座一片慌乱。
丞相薛泽起身,戟指汲黯叱道:“都尉如何这般说话?太不成体统!”众人也纷纷附和,起身指斥汲黯。
汲黯不服,与众人昂首相抗,自辩道:“天子置公卿,是为辅佐,岂是教你辈来做谀臣的?人臣既食主之禄,当为主尽忠,不可陷主不义。你辈位居中枢,享尽荣华,却只知爱惜身家,片语不敢谏诤,坐看糜烂,心如木石。莫非要看到这高台塌了,才如你辈愿吗?自家祸起,却似看邻家遭殃。若汉家不济,又指望何人为你种粟,何人为你护院?”
薛泽以下众臣闻言,皆惊异不能对。
汲黯横瞥一眼,猛一拂袖,将案上酒杯扫落在地,转身也下台去了。
隔日,薛泽单独进奏,言及汲黯不敬之事。武帝仰起头,似未听清,少顷,忽然说了一句:“厨之味,肉糜可食,蕨菜亦可食。”便含笑示意,令薛泽退下了。
附:作者简介
清秋子,1952年生,著名作家,一手创作“底层文学”,一手书写历史长卷。主要作品有《明朝出了个张居正》、《汉家天下》(共7部,已出版6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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