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镇的凉粉
2022年07月06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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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爱竹

  早年间,清凉镇上有个很深很大的水湾,这湾虽是雨水所积,却四季不枯。到了夏秋两季,水清如镜,翠柳笼岸,浓荫之下,清凉无比。大湾北岸紧靠着大街,一溜长堤,全用青石条砌成,半人高的青石栏杆,上部平整光滑,既是湾边的护栏,又是行人的坐凳,每逢五、十大集,便成了商贩们纷纷争抢的最佳“摊位”。
  这“湾”就是现代水库的前身,我们当地人把这种蓄水的湾叫做湾涯,涯读作“ai”,各庄都有,甚至一庄有好几个。这些湾涯在漫长的农耕时代发挥着不可想象的作用,它不仅能调节旱涝、改善气候、净化环境,更能给人畜提供各种生存需求和生活方便……老家的这些湾涯,一直延续到上世纪50年代中期。后来,人口不断增加,逐渐填湾建房,越填越少,湾涯就基本消失殆尽了。
  清凉镇上的大集和其他村镇的集市并无二致,要说有不同,就是这个大集在湾边上,冬天没什么感觉,可一到热天,五里长街,浓荫如盖,从大湾水面上吹来的阵阵凉风,让柳荫下熙熙攘攘的赶集人倍感清凉;再一个不同,就是这里有种很受欢迎的风味小吃——凉粉。
  凉粉,按说算不上什么稀罕东西,各地都有,为啥这里的出名呢?首先,这里的凉粉当地人不叫凉粉,而叫“米粉”,因为原料是小米。别处的凉粉做法不得而知,这里的米粉制作工序可是相当繁琐和费工。前期,先将小米用清水浸泡一天一夜,然后上水磨磨成糊,米糊在大柳条簸箩里沉淀两天两夜,使米糊变成米膏,捞出来切成小块备用。下一步,把米粉床子架在大锅沿上,一人在锅台上往米床子“嘴”里一块接一块塞米膏,另一人在锅台下攥住米床子的压杠头,一上一下地使劲压,黄澄澄的米粉条便从米粉床子底下齐刷刷钻出来,赤条条跳进雾气腾腾的沸水锅里。待煮熟后,捞进凉水大瓦盆里,冲洗、冰镇,要换好几次水,这才出盆上市。
  每逢大集,大湾边上便聚集了多家米粉摊,几乎一样的装备,木轮太平车子上载着全部家当:车盘中央长方形木箱里,铺着湿淋淋的白布包皮,包皮里一层层米粉闪着金光;箱子旁边,坛坛罐罐里盛的,无非是孩子们唱的那些:“酱醋麻汁辣椒油,芫荽大蒜韭花头,别嫌香椿末子少,芥末呛得鼻子流……”车子外侧,用四根竹竿扯起一片布棚,布棚的一角上挑出个“某记”“福”字之类的布幌子。见有客来,摊主手疾眼快,左手拿起黑瓷大碗,右手撩开白盖布,抄起一绺绺米粉,轻快地撩进碗里,撩够分量,来个“韩信点兵”,嗒、嗒、嗒!各种佐料眨眼加全,然后筷子放在碗沿上,笑嘻嘻地双手递出,这一连串动作,手头麻利,干净利落。清凉镇上凡是卖米粉的,没有用秤的,多少随意,计钱吃面,分量的拿捏全凭手上抓抄的功夫。
  吃一碗这样的米粉,只觉酸溜溜、凉飕飕,大热天的一股冷气从头到脚底下。米粉摊子买卖不大,生意却红红火火。最出名的是一家叫“陈谷子”的米粉,这家的米粉除了酸、凉、麻、辣之外,更给人一种香醇清口、余味悠长的感受,因为店主在常用的佐料里又加了一道秘制汤汁。
  这家店主是我的小学同学陈兴洲的爸爸。陈叔可是一个“才分人”,有一身好厨艺,庄里大小宴席的掌勺非他莫属;他会腌制酱菜,会制作糕点,各种风味小吃更不在话下;他冬天卖的“香辣杂面”,也是当地一绝。老家习俗,每年新谷子登场,各家都兴用新谷子换米粉,往往一换就是一大盆,让一家老小放开肚子,痛痛快快吃一顿。每到这时,陈叔的米粉车子便出现在街头。别家都是换新谷子,而且分量上斤斤计较,陈叔是新谷、陈谷都换,甚至扬出来的秕子、场院边上扫出来带些沙粒尘土的他也换——当然,新、陈、好、坏谷子换的米粉多少是有差别的。按行情一碗谷子换四碗米粉。顾客端来半盆谷,陈叔不用拿碗量,打眼一看,二话不说,倒进他的谷袋里,抽出搭在肩上的白手巾,把盆擦拭干净,伸手就往盆里抄米粉,抄够了分量,双手递给对方。有些贪心的要求再多搭一绺,他毫不犹豫,伸手抄上一绺;再要求,再抄上一绺……直到对方实在不好意思再要了,他才停手。有人信不过他,事先把盆里的谷子用碗量好,待米粉换回家来,还用那只碗量,不多不少,正是一换四。
  同行是冤家,有人据此说陈叔的米粉是用发霉的陈谷子做的,忽悠了不少人,陈叔的生意一时陷入了萧条。但时隔不久就迎来反转,人们发现这“陈谷子”的米粉竟然风味非同一般,陈叔的太平车子前不知不觉又红火起来。慢慢地,陈叔发觉了其中奥妙,干脆把布幌子上的“陈记”换成“陈谷子”,高高挑在布棚角上,让赶集人从“陈谷子”三字的反常中觉察到店主的自信和豪气,从而引来无数顾客。自此“陈谷子”名声大振,每逢大集,他的米粉都是早早卖光。
  陈叔的米粉生意红火了几年,但可惜没能发挥品牌效应,虽说挣了些钱,但没发大财、不成格局,这与他经营大手大脚、不善算计的性情有关。后来他又嗜酒成性,生意也就渐渐走了下坡路。陈婶也曾苦苦相劝,可他哪里肯听?好几次我看见兴洲和他姐姐用太平车子把烂醉如泥的陈叔从小酒馆里往家推。后来他身子喝垮了,兴洲不得不辍学帮他经营。不到半年,陈叔这个“才分人”就撇下兴洲娘儿仨,一个人静静地走了。庄里人都叹惜:他是活活醉死的!
  兴洲接过米粉车子,没推上几天,谷子地里都种上了大地瓜,清凉镇的大集上,米粉摊子一个也没了。
  改革开放后,庄里第一座砖石大瓦房是陈兴洲盖的,他是清凉镇大集上第一个重新摆出米粉摊的人。前些年他在县城里开了家“陈记米粉店”,现在大学毕业的儿子接了手,已经开了好几家连锁店。据街坊们说,“陈记米粉店”的米粉如今卖到三十五元一碗,还必须排号坐等。
  我一直想去县城里探访究竟,但杂务缠身,无缘再品佳味,只好把“陈谷子凉粉”的酸辣和清凉收藏在深深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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