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
昔我来兮,三四人。这三四人是同学。
今我来兮,一队人。我来的这个地方,叫做龙湾套水库。三十六年前,我来过。在短篇小说《斑斓虎皮》开头,我这样写道:“泗水山区圣水峪的汉跟女人,在六月某日的中午,兴味盎然地观赏到一幅壮景。这幅壮景是从老树上那位青年的头部开始出现的。”
这很诡异。写这篇小说的缘由,是我看到了报纸上的一篇纪实。穷困的泗水山区农民,冬日里以煎饼蘸冷水果腹,心满意足地对记者说:“有煎饼吃,还想啥?”
龙湾套水库地处泉乡泗水县圣水峪镇。
三十六年前,春暖花开时节,我和同班男生来泗水县城实习,一起住在城南一座空旷的大礼堂。出入大礼堂要经过一个浸泡着死猪、死鸡的臭水坑。
用了三十六年时间,我都找不到准确形容水坑臭气的词汇。刚一到来,差点被熏倒。窒息,作呕。非常恐怖的是,同学们要在这里度过一两个月。某个周日,我和三位同学漫步到郊外,顺着崎岖的山路前行。
身在山野,尽情呼吸清新的空气,满目春光美景。随之跟一座水库邂逅。没想到离城两三公里,还会有这么一个好地方。但见水面澄碧,群山环绕。在水库划了小船。回来的时候,循着一道从水库泄出的水流下行。一路流水淙淙,令人欣喜。这么多的水,这么清的水。
从朴实、快乐、健康、美丽的村姑口中,我们得知这水库就叫龙湾套水库。
那时候,我并无将来重游故地之念,但龙湾套水库的美景,却印在了记忆里。印在记忆里的,还有远处山坡上裸露的大石头,好像一只只往山顶撒欢奔跑的白羊。
如今所见,俱是一座座青山,可知当地政府为绿化做过多少努力。想必那个熏死人的臭水坑,也早就没了踪影吧。
傍晚时分从高速公路下来,我们乘坐的车子拐进一条林间的柏油路。我只知目的地,叫做“阅湖尚儒研学基地”。看环境并非在城里,担心夜半天黑路险,就想告知约好的同学不要过来了。打开地图查看,竟发现到了龙湾套水库!
这“阅湖尚儒研学基地”,原来是当地政府开发的一个文旅项目,属于曲阜优秀传统文化发展示范区的核心区,也是龙湾湖乡村振兴示范区的起步区、核心区。在县市有关领导陪同下,我们认真参观了基地的主要项目。就餐的房间里,有一面宽大的落地窗。窗外水光山色,一览无余。可惜黑夜很快来临,笼罩了水面。
昔我来兮,馒头咸菜白菜汤。今我来兮,才发现泗水这里有诸多美食,其中也有地瓜、煎饼。当年泗水山民的主食,在我面前的餐桌上变高级了,我不由赞叹。
今我来兮,由我带领的这队人马,多数是省内活跃的作家。“阅湖尚儒研学基地”就是这次“齐鲁生态采风活动”的一站。一路上,我们目睹了沿途各地这些年在生态建设方面取得的成绩。但在泗水,又多了三十六年前的回忆,今昔对照,感触更为鲜明深刻。当地有关领导开玩笑说,待会儿还会有惊喜。
不用卖关子了,所谓“惊喜”,就是两位女同学。饭后去参观夹山头的民宿,而我的三位曲师同学也如约而至。对女同学当然不能吝啬赞美:“比当年更漂亮了。”女同学心花怒放,报我以桃李,直言我的变化大,使我不禁自夸当年很单纯。女同学竟点头称是。
夜幕低垂,看不出自己身在乡村,听介绍更想不到是在乡村。左边是乡村音乐厅,前边是民宿。
我们最先走进的地方,叫做“等闲谷艺术粮仓”。
见到女同学乃惊喜,走进“艺术粮仓”更是惊喜。“艺术粮仓”里展示的内容,跟艺术有关,给我的印象也是很高级。
据“粮仓”主人介绍,这里确实就是几座废弃的粮仓,经他改造,变为集创意设计、文化旅游、艺术活动与展览、艺术品研发、匠人俱乐部、研学旅行、美食体验、影视制作、写生与艺术家创作、精品民宿、休闲娱乐等为一体的乡村文化旅游与艺术创客基地。
有趣的是,“粮仓”主人还专门带我们看了“厕所”。连厕所都是高级的。地上铺的泗水特产砭石,踩上去脚下感觉很不一般。砭石能用来治病,最早出现在《黄帝内经》中。产自泗水之滨的砭石,疗效最佳。
当晚,我住在了夹山头的民宿,自然从内部也看不出是普通民居。室内的装修设计,不亚于京城豪华的五星级宾馆。第二天早早醒来,趁便参观他们的乡村音乐厅。这音乐厅倒是全新的,风格很现代,据说出自著名的建筑设计师之手。
上午,还有一件让人感觉“高级”的事情。难却当地政府领导的盛情,我们顺道去了鹿鸣村。过去这是个“吃上煎饼还想啥”的贫困村,如今搞了现代农业基地,让地瓜也活得很“高级”。当年,地瓜面就是做煎饼的主要成分。
这里有个“梗”。农业基地繁育的地瓜品种数不胜数,令来访者咂舌。我一边感受着地瓜种苗在繁育大棚里的高级待遇,一边注意到了耳边萦绕的音乐。原来那是一首节奏舒缓的歌曲。天天听歌,地瓜会长成什么样子呢?心里想着,口里就说了出来。
在去往下一站的路上,眼望车窗外如画的山野,这个“梗”时不时跳入脑中,但真正令我感慨的却是这种念头:一个人也许不需走到很远很远,也能够很高级地生活。相比我的曲师同学,我走了很远了,而且,更远处还有我的目标。为此,我已经经受且正在经受无数不堪的焦虑。这种精神折磨,好像仍旧没有穷尽。
唔,我得好好想想了……不是吗?我们总习惯把目光投向远方,习惯把“高级”跟远方联系起来,却常常忽略那些美,那些生活的珍珠,本就静候在身边呢。人的一生,不知要犯下多少舍近求远的错误,才能给自己的一颗心找到安顿的地方!
今我来兮,我该不会正在咀嚼泗水山民往日的“煎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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