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游诗》碑拓册尾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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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安丘县学院内有座《东游诗》碑,在抗日战争时期不知所踪,令人扼腕。让人意想不到的是,2004年笔者竟然在原安丘县棉纺厂一收藏家那里见到传世的《东游诗》清代旧拓,当真喜出望外。这一藏品不但可以让人领略石碑书者张在辛的隶书风采,还见证背后一段值得纪念的历史,既有书法价值,也兼顾史料价值。虽时隔多年,还是值得一说。
□张漱耳
艺术家放下身段
蒲松龄《聊斋》中有篇《张贡士》,说的是张在辛的故事。张在辛,安丘人,系清初“齐鲁印派”的领军人物,诗书画印造诣都十分了得。其性格类似八大山人,一生淡泊名利,尤重气节。他在考取“贡士”之后,只要参加殿试就能考取进士做官,可他出人意料地主动放弃,回家做起了乡间隐士。此后,愈发不屑与官为伍,只与在野的文人交游。
如此一个有个性的艺术家,却在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与来安丘的一位钦差大臣成为了莫逆之交。这位大臣姓陆名师,字巢云。张在辛精心把陆师在安丘写的《东游诗》书丹上石立碑,以期让民众永久存念和观瞻。
能让一位以轻视官员闻名的艺术家一反常态,太令人好奇了。笔者自见到《东游诗》的清代拓册就思索:这官员什么情况,为何能使张大师放下了身段?
后来搜罗文献细致考证,《东游诗》的书丹及立碑,有一段当地民众感恩铭记陆师的历史背景。
钦差陆师来山东
事情要从康熙五十九年说起。
这年年初,山东巡抚李树德以谄媚讨好的心态给康熙帝写了一个奏折,一并将几座废矿洞新发现的矿脉银砂装载封固呈上,表示会“陆续恭进”,或“直接将矿砂恭进,一切全凭皇上裁夺”。
冷静的康熙皇帝并没有完全相信李树德,而是批示:“朕即打发部院才能章京,同尔商量开矿之事。”
事实证明,康熙皇帝还是比较清醒的。他看出此折有猫腻,李树德想抓住国家迫切开矿的心理,从中捞一把。实际李树德已经很肥了,两年后康熙帝辞世,雍正皇帝即位,山东按察使黄炳代理山东巡抚时题奏,前任巡抚李树德已设法补缴银二十三万七千余两。贪官的贪欲是无止境的,所以当时的李树德上了这么一个奏折。
四月,康熙帝召集九卿会议,议派吏部、户部、礼部、刑部中的六人作为钦差,前往山东监督勘矿事宜,限定为期1年。不用说,这六人都是皇上信得过的人。
六人分头行动,忙活到秋天,即农历的九月二十,六人之一的吏部稽勋司员外郎陆师,结束了在临朐县畧水矿坑的督察,踏进了安丘,目标直指担山铅锌矿。
安丘的担山位于安丘县城东约30里,此地因平岗双峙,如人卸下担子状而得名。后又因山下出铅可炼丹,也有人称丹山。李树德奏折称担山银矿矿脉极好。
陆师本是浙江归安人,字麟度,号巢云,康熙四十年(1701年)进士,在河南新安、江苏仪真(今仪征)担任知县时,因廉名被保举到中央任职。他喜欢写诗,奉使到山东矿务公余之暇便以诗纪行。在驻节安丘时,写了一组《东游草》诗词,首篇即是《奉命督矿山左》。所以他在安丘,乃至山东的行踪,均可以查到具体的时间、地点,比官方的文献记录都要详尽。《清史稿》精短的陆师列传中对他的山东之行只写了一句话:“督山东矿务,条上开采无益,罢其役。”可就是这一句话记载的他仅仅一年的工作,足以让他名垂史册。
张陆相交传佳话
陆师来到担山,立即会同地方政府,动员当地商民投入开矿。闻此消息,各方积极性都很高,担山马上热闹起来,成百上千的百姓聚到矿村,希冀开矿发财。
时近秋冬,树木凋落,景物荒凉。陆师每日监督开采,早晚封验洞口,不敢懈怠。同时还表现出了重视地方民生、爱民为民的情怀。例如,9月25日,刚刚进驻安丘4天,县学孙可瑸率生员75人,周茂锡率百余民众,环集钦差公馆,向陆师反映因连年大旱,谷物歉收,请求缓缴借赈仓谷。作为皇帝的钦差,陆师说话当然好使,经他介入后,事情马上见效。
督矿四十天左右时,他发现开矿改变的不仅是地貌,本地的商品经贸与日常生活也急速变动。矿场周遭的集场“皆以赌钱为事”,“土娼潜藏,地方少年,游手好闲,戏耍嫖宿”……陆师有地方工作的丰富经验,采取现实教化加谕令约束,拿下违反者戴枷示众,风气扭转,声名鹊起。
陆师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大艺术家张在辛就居住在杞城杞园,与担山相距十多里路。陆师诗载,“康熙庚子季秋,造访杞园”。虽说考证不出他是受邀还是自发而去,但诗句有“携得双图行箧富”,说明初次在张家见面,即得赠画两幅。张在辛所赠“双图”,一为《巢云书屋》,一为《担山寻诗》,均表达的是画家高山仰止之意。这在全县士子中传播,引起轰动。时张在辛69岁,陆师53岁。
张在辛的学生忆述,张老师闻听陆师“问民俗,恤疾苦,虚怀折节,进士子而训诲之”后,颠覆了对官员的认知,一反拒官门外的常态,破例相见,并一见如故,当即赠画题诗。此后,陆师得空便来造访杞园,“登崇岗,望远海,形诸诗歌”,《东游草》中安丘怀古部分就是在张在辛几次陪同下写就的。
尊崇源自封矿令
陆师督矿旬余,发现不如预期。十月10日至13日,特去会面登莱道程之炜,共同督验矿砂煎炼的结果。所取得的官砂579斤,每2斤能炼得铅1斤,银至多得8厘5毫,证明担山矿是以铅矿为大宗。开采的5处矿井中,只有1号井得官砂2619斤,经过锤凿、筛碾、淘洗、熔化,也仅得银23两8钱、铅970斤。采铅获利甚微,得不偿失,上下大失所望。
陆师在担山还洞察到,很多乡野农民以为,原先土地沃饶,开矿后山川破碎,不能兴云致雨,岁每五谷不登,且游惰之民从事于矿,荒弃本业。
张在辛陪他闲谈时,还曾谈及开矿与风水,张说“气断交脉”,会使得原本“科第鼎盛”之地,转为“科名寥落”。陆师觉得,这都属地方民意。当天回馆下榻写诗暗讽:“谁人经国纡奇策,何日输金佐大农?”“谁人”即指山东巡抚李树德。
沮丧之余,根据康熙帝御批“有铅矿且停”旨意,陆师认为担山矿场应该停工。10月16日,即移会巡抚。当时沂州、费县等地的采矿事业也面临挫折,西路督矿钦差观察到有若干矿场“系抚都院发夫价开采”,发生“帮商气闭,身死洞内”的纠纷事端,甚至出现商人抗违、控诉等事。陆师建议尽早呈报开采实情。
11月下旬,各路情况汇总。陆师再次强调,近一年的开采基本徒劳无功,于国家毫无帮助,于商人血本无归,不仅无法帮助贫民,更会扰乱地方,影响民生,是以主张闭矿,希望山东巡抚李树德实事求是上报,“圣明自有洞鉴”。李树德想起陆师刚到山东时,曾以“寒士素风,门人恐将来事竣派在地方”为由辞而不受他准备给钦差每人按日三金的供给,知道无欲的人不好惹,虽有不爽和不甘,但考虑来考虑去,还是放弃了开矿发财的念头,如实写了奏折,对东路青州府安丘县、登州府宁海州等州县共开的31处矿场,西路济南府历城、兖州府沂州等州县共开的39处矿场,承认所得之金、银较其所费工本是入不敷出的。
有鉴于此,康熙帝在奏折上朱批云:“总是得数无多,劳民生事,不必刨了。部官都回来罢!”
康熙帝下令停止山东的采矿事业,彻底粉碎了主张开矿的山东官员的计划,钦差陆师的贡献居首。
12月8日,陆师在即将离开安丘去济南时,正式宣布停采担山矿,并立碑示禁,彻底封闭矿洞。碑文陆师撰写,张在辛书丹,徐天民刻,安丘县令王者香立石。民国《安邱新志》亦有文字印证,称“邑人张在辛与陆师成为莫逆好友后,因详陈民间疾苦,矿因以封”。
刻就诗碑寄哀思
康熙六十一年(1721年)初,陆师和钦差同事共六人一道返京复旨,康熙晚期的山东采矿业就此画下句号。但是转年,陆师忽然在京病逝。
消息传来,一向知恩图报的安丘百姓不胜悲悼。作为地方名流之首的张在辛震惊之余,回想二人相处的日子,虽然仅短短半年,但对陆大人的景仰,却如脉脉汶水,连绵不绝。他感念陆师德政,觉得应该为他做点什么。
做什么呢?最主要的就是策划在县城建陆公祠。而作为祠中最重要的附件之一,张在辛亲书《东游诗》立碑留存并让后人观瞻。
《东游诗》即《东游草》,分一卷和补遗两本。安丘名胜的部分大都是张在辛陪同陆师所写。张在辛从中选取9首,精心抄录上石。起始“东游诗”三字篆书,第一首即《秋旱》,反映大旱之年民间疾苦,民生艰难。接着依次为《担山即事》四首,以及《盖公冢》《韩王坝》《郑公乡》《管公里》等。落款为“归安陆师巢云稿,门人张在辛隶,徐天民刻”。
张在辛成名早,年龄大,落款冠以“门人”二字,不是门生弟子的意思,是借魏晋时初进太学未能取得正式资格的学员之典,表示自己也是贡士,只不过没有参加皇帝策试而已。显然,他从陆师身上看到精英人才、达官显贵也不尽是天下乌鸦,陆师在安丘的表现让他认识到,做了官能更大范围地为国为民做事,因而为自己当年在最后一关弃考产生了悔意。
“张在辛隶”即张在辛隶书。张在辛篆书篆刻厉害,但篆书不适合刻碑,就用了隶书。他的隶书源自南京郑簠,郑是汉隶之后一千多年才出现的有别于前人的隶书大家。中国书法史告诉我们:隶书在汉代以后逐渐为楷书取代,失去实用价值后,书写隶书便成为纯艺术创作,之后基本没有隶书大家。直到清初出现郑簠,才带动了隶书复兴。其隶书的特点是间参草法,生动豪放。康熙三十年(1691年)年已40岁的张在辛,曾徒步从安丘到南京,专门拜郑簠为师习隶,深得其精髓。学成后又教给了胶州著名书画家高凤翰。从《东游诗》旧拓可以看出,张在辛的隶书端庄稳健,高古浑穆,灵动显奇。
刻石的徐天民,也是康熙年间安丘的一位奇人,出身于本地徐家寨的石匠世家,自号“铁笔山人”,安丘老地方志书称他为“石匠中的文人,文人中的石匠”,绝活是能够惟妙惟肖镌刻出书者的原有风韵。
到了民国年间,陆公祠被拆不存,《东游诗》碑被挪立于县学院内。但到了兵荒马乱的抗日战争时期,碑石无声无息地消失,不知所踪。县城有老人估计,可能被私人藏匿,但愿有朝一日能够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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