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刚
父亲熬了一大锅粥,给自己盛了一大碗,给牛盛了一大桶。他在喝粥,牛也在喝粥。他看着牛喝粥,牛看着他喝粥。
现在,这头牛成了村里唯一一头下地耕田的老牛。
父亲跟在它的身后,慢吞吞在田间的小路上来回,要么披着露水,要么赶着夕阳。或者架在犁沟里,把一片土地犁得蓬松软和;或驾在车辕里,拉一车粪上坡,它弓起了身子,努力拉车,父亲也弓起腰背,努力拉车。老牛和父亲弓起的腰背,成为两个山头的模样。
村庄在山脚下,整座山就是村里的庄稼地。偌大的山上,只有这一头老牛在耕地,其他人都是机械化的悬耕机、机械犁了。邻家地里,柴油机在山头上轰轰地响,又快又好。父亲和他的老牛,还是慢慢地一圈圈一趟趟地在垄沟里来回。
离家最远的一片耕地,有五里路,步行前往得半个多小时。上山耕地时还得拉一车土肥,老牛在前拉车,父亲在车辕里把握方向。老牛识路,在岔路口,不同的方向通向不同的地块,老牛要走到不同的方向,父亲喊一声,这边!老牛就又侧转身子走向另一边,朝另一块地儿走去。
梯田最难耕的是地埂处,牲口都有“恐高症”,不敢到地埂边去,耕不到边,农民伯伯还得用铁锨挖。老牛不光听话,还胆大心细,每一块耕地的边边角角它都能走过去,没一点儿遗漏。比机器还好使,父亲说。
每当乡邻们驾驶悬耕机突突地在地里来回,并劝父亲把牛也卖了,换个效率更高、更省心的机器时,父亲说,我老了,把不住机器了,还是老牛好使。说着停下脚步,歇一歇。
停个半分钟,牛自己又走起来了。牛走,父亲也走;牛累了,停下,父亲也停下。父亲走,牛也走;父亲累了,停下,牛也停下。
老牛这十几年来就陪着父亲,耕地、拉车,干所有它能干的活。父亲的身子日渐佝偻,面容日益苍老,老牛的脚步日渐沉重。
照顾一头牛的饮食,和照顾一个孩子差不多,甚至还要细心。
除了草料之外,父亲每天还要给牛熬一大锅粥,有些剩饭剩菜也给熬进去。但自己拿不准的乱七八糟的菜,是绝不能给牛吃的。一年四季,牛总是能喝上热乎乎的汤粥。牛喝粥的牛桶,父亲吃面条的大碗,是家里两个重要的饮食器皿。
母亲说:比当年拉扯你们几个孩子还细心。
村里人都劝他把牛卖了。因为这一年,可怕的牛瘟来了。
对农民来说,牛瘟真是一个非常恐怖的看不见摸不着的病。这一年从南向北,一个村一个村地传了过来。村里人劝父亲,趁老牛还没遭瘟之前赶紧卖了吧,还能卖几个钱;要是遭了瘟,那可就一分钱也得不到啦。
有农民家的牛死去了,死去后在荒地里挖个深坑埋了。当牛瘟传到邻村的时候,父亲的担心一日紧似一日,他把牛关在圈里不让出来,用床单把圈门封起来,唯恐那牛瘟的气息钻进去。
然而,牛瘟还是钻了进来。小牛犊子才三个月,身子骨还嫩,到底还是没能抵抗住,出现了状况,蔫头耷脑,水米不进,最终夭折。
老牛也病恹恹地卧在圈里不起身。父亲请来兽医,兽医说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还是给吃上药吧,能不能顶住就不好说了。那几天父亲日夜不眠地侍候着它,给它喝热水、热粥,还给它灌浆水解毒。
几天过后的一个早晨,父亲去牛圈里,看到它站了起来——老牛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几年后每当父亲给我们讲这个情节时,声音总是激动得发抖。老牛作为这个家庭的一员,顶住了病毒的折磨,仍然健在。
牛作为家庭的一员,它除了耕地拉车,还努力生儿育女。这十几年时间里,总共生了8头小牛,除了那头因意外遭瘟染病夭折之外,其他7头,都健壮欢实,讨人喜欢。
每头小牛犊养到快一岁的时候就卖掉了。每次卖掉小牛,老牛就要在圈里哞哞地哭好几天。它日夜不停地哭,那是一个母亲因自己的孩子被剥夺而伤心得痛彻肝肠。
每到老牛要生育的那几天,父亲半夜里要起身好几次,去牛棚里盯着,怕出意外。每次小牛都平平安安地落地。今年春天,老牛又生了一头小牛,是一头雪花额头的小黄牛,一双大眸子清亮闪光,四蹄健壮。只要一放出牛圈,就在柴院里欢腾,蹄子能尥上天。
今年暑假回家时,看到这头健壮活泼的小牛,非常惹人喜爱。父亲说,生下来要是母牛,就卖老牛,要是公牛,就卖牛犊。
结果生下来的是头公牛。
前几天,给家里打电话,母亲略带伤心地说,小牛犊卖了,老牛又哭了,哭了好几天。
父亲舍不得卖掉老牛,尽管老牛很老很老了。在家里生活了十几年,现在老牛只认父亲,陌生人一走近它就打响鼻。喂养它的任务就落在年近八十岁的老父亲身上。父亲仍然赶着它,春耕秋播。
今年的小牛犊卖了以后,父亲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老牛明年能再生一头小牛。按年龄,这头牛得十四五岁了,它也进入晚年了。或许,那将是它给这个家生育的最后一头小牛了,它真的老到再无力生育了。
村里人都劝他,把牛卖了吧。
村里人劝他说:你这么大年纪了,四个娃娃把书都念成了,都是端公家饭碗的人了,不要丢娃娃的脸了。
父亲说,我赶牛的人不怕丢丑,他们怕啥?
我去三叔家串门聊天,还是聊父亲的牛,说很多亲戚在劝父亲把牛卖了。和村里其他人不同的是,三叔一瞪眼:“那是个宝贝,能卖吗?”
还真是亲兄弟。
我表哥表弟、村里伙伴,姐姐妹妹,都让我去劝父亲:“把牛卖了。”他们都说,你是长子,你父亲听你的,你劝他把老牛卖了吧,他啊这么大年纪了,别再种地了。
我也这样对父亲说,把牛卖了吧,别养了。
父亲哼了一声,说:“不卖,又不要你养。”
其实在我们心底,这牛我们都舍不得卖。虽然是年近八十岁的父亲一个人忙活喂养,但我们全家人都舍不得卖!有一头健壮硕大的家畜,两位老人的庄稼地是活的、是绿色的,院子是温暖的、镇定的、安稳的。
后来我也不劝父亲了,我们这些所谓的城里人的晚年,恐怕没有父亲这样能和一头老牛相伴的好福气。
我对朋友说,现在我的父亲活成了《活着》里晚年的富贵。富贵吃的那些苦,父亲都吃遍了,父亲也从没享过年轻时富贵那样的富。现在唯一比富贵幸运的是,父亲的家是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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