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铁路边的孩子
2023年04月11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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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志杰 
  
  一直在努力地回想,存在于我记忆中的第一道划痕,是不是一声响彻云霄的蒸汽火车头的汽笛长鸣?
  当年德国人修建胶济铁路的时候,为了坊子一带煤炭、烟草的外运,就在一个叫做北流的地方,舍去直接通往省城的捷径,向西南方兜了一个大弯,经过坊子再行西北拐到潍县城,然后线路取直。看那时候的铁路地图,这个大弯道就像架在牛脖子上劳作时用的弯曲着的木质牛锁头,也叫牛枙、牛梭子,力道很强,极具沧桑感。一个叫做东王松的村庄幸运地被“牛锁头”圈在了弯道内,村子与铁路相距不过200米。1904年全线通车,呼啸的蒸汽火车冒着浓浓的黑烟,拖着长鸣的汽笛,擦着村边而去。现代文明与建于元末明初年间的原始村落休戚与共,一起走过八十载。 
  火车开过来了,轰鸣而富有节奏感的火车行进声似乎一下子唤醒了东王松这个沉睡了几百年的古老村庄,催生了人们跟着火车走出去、拥抱外面那个缤纷世界的想法。于是,有一点文化、思维相对开放的年轻人被家长送到铁路上学徒、做工,甚至借此养家糊口。我开明的曾祖父一下子把自己的儿子以及侄子辈的好几个族人送去做铁路工人。据我所知,我爷爷和他的兄弟二爷爷、三爷爷都是那个时候一起走上铁路工作岗位的,开始都是火车司机学徒工,只有我爷爷坚持下来,开了一辈子火车。我父亲虽是1950年才去济南铁路局司机养成所学习开火车,但也是受到爷爷的影响,后来成为一名优秀的火车司机。在那个依赖土地、靠着风调雨顺有些收成的农耕时代,火车的出现,像一根弯曲延伸的绳子,把村庄与城市、农人与工人,包括文明与不文明、先进与落后串联在了一起。村里人知道了铁路的东头是青岛,那里有大海与世界相连。他们也知道了铁路的西头是省城济南,从那里能坐着火车到北京、去上海。后来村里的很多人坐着火车去了青岛、济南,还有更远的东北、西北,眼界顿开,成了村里人瞭望外面光景的灯塔。
  火车站建在了村东头。上世纪60年代初,以我们村命名的王松火车站正式建成使用。虽然只有两股道,每天经停的客运火车不过三四趟,但它的意义在于村里的人们不再仅仅是火车的看客,也成为火车的乘客。无法确认我第一道记忆的划痕是否为长鸣的蒸汽火车汽笛声,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的很多记忆是从这个小火车站开始的。
  奶奶每年秋天都会坐火车从张店回老家一趟,那也是我们这些孩子的节日。爷爷原本在离家不远的坊子机务段开火车,后来成立张店机务段,奶奶随爷爷去了张店居住。过年、过节孩子们会去陪伴老人,到了秋天奶奶却是必定要回来住上几天。记得奶奶坐的火车是从济南开到青岛的,车次301,后来似是改成了401次,是那种见站就停的绿皮普通旅客列车。火车从张店早晨8点多启程,抵达我们村的火车站时不到12点。我会喊着几个耍伴,吃过早饭不多会儿就来到火车站,在那里边玩边等着奶奶坐的火车开过来。自从王松火车站建成后,这里就成了村里人的聚集点,大人们在车站周边干农活,歇息的时候就到这里,可以纳凉,还有车站值班师傅给烧好的白开水,用一个大水桶盛着放在树荫下,谁渴了谁喝。铁路部门还不断地搞一些“铁民鱼水情”之类的活动,像放电影,大概一个月一次,而且他们放的电影片子比公社放映队的要早不少,吸引着周边村里的人来看。来自铁路医院的大夫会定期到站为职工查体,同时村民也可以来免费瞧病,还有免费的药片送。列车上加挂的邮政车厢也为村民邮寄信件服务,要是家里有邮票,贴在信封上直接递给邮政车的工作人员即可;没有邮票拿上8分钱也行,他们会买一张邮票帮着贴上,安全送达。温馨的小站,把人与人的距离拉得很近,让村庄更加贴近现代文明。
  最热闹的是迎来送往的场景。那时候出行一次不容易,在外的亲人回家一次也非同寻常。送要送到火车站,一般都会全家出动,站在月台上,迎接着火车开过来,再看着火车徐徐开动,又跟着火车跑一会儿,直到火车越开越快,“咣当咣当”消失在远处,留下一缕白色的烟云。迎则要提早来到月台中间,车站的月台很短,只有几节车厢上下的旅客能够享此尊荣,那会儿没有即时的通讯工具,事先不知晓亲人坐在哪节车厢,只好前后打探。当确认亲人下车的车厢,就会听到声声悦耳的呼喊,各自向着前方奔去。亲人相见,大家幸福的样子,如同一幅美丽而又饱含人情的图画,永远存储在我的脑海中,闭上眼睛就会随着晶莹的泪花浮现在面前。
  我们家有爷爷和父亲在铁路上开火车,亲属便可享受相关待遇。清楚地记着我的铁路家属证上有我两三岁时的一张照片,那会儿我的大名叫许良,良民的良,挺好的,不知何故何时改掉了。拿着这个铁路家属证,可以到铁路医院看病,要不要钱不记得了,至少是半价吧。再就是每年开一次免费的火车票,在济南铁路局管辖内的部分路段使用,比如奶奶从张店到王松,是可以享受家属待遇的。几十年过去,有些细节模糊了,只记得奶奶每次回来,下火车的车厢都会停在有月台的地方,很是方便。那时候列车晚点是常态,短途好些,如果没有大事,晚也晚不了多少。我早到火车站,一个是为了多玩一会儿,还有一个重要工作就是从车站工作人员那里打听火车是否晚点、大体几点到站等事宜。一旦基本确定到站时刻,就会飞也似的跑回村子告诉家人,然后母亲率领的正式迎接奶奶荣归故里省亲大军就可以出发去火车站了,其中不仅有我们兄弟姐妹,因爷爷在他这个辈分中是老大,不少兄弟媳妇也会到站迎接大嫂。奶奶是小脚,走路不便,哥哥会推着独轮车,奶奶坐一边,另一边放她带来的大包袱。奶奶坐着车子在前面走,我们一众跟在车子后面,其实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奶奶的包裹,心想着里面装着的好东西,不免有些小激动。毕竟跟奶奶生活在一起的时间短暂,奶奶又是一个看上去很严肃的奶奶,心生畏惧,不敢造次,只好忍着到家等奶奶亲自分发。奶奶带来的有周村烧饼、博山肉干,但烧饼每人只有一片,肉干只有一小块。
  奶奶带给我们的福利重头戏是每个孙子辈的孩子5毛钱,可是奶奶很有意思,从不在她住在家里的日子里给孩子们,而是要在回张店去火车站乘车的路上。她会走着走着停下脚步,然后从隐藏很深的布袋里掏出用手绢卷成的钱包,好几层,一层一层打开,拿出早准备好的几张5毛钱,从小到大,挨个发放。我那激动的心啊,还有颤抖的手,不知如何是好。为了这5毛钱,我经常私下嘀咕,奶奶什么时候走啊?那会儿不兴说谢谢之类的客套话,只是拿到钱跟着奶奶一直走到火车站,送上车,目送火车远去,盼着奶奶明年秋天再来。有个疑问一直未得到确认,奶奶回老家时乘坐过自己儿子作为火车司机开着的火车吗?父亲在青岛机务段先是开货物列车,上世纪70年代改开旅客列车,奔驰在胶济铁路上。如果有这一幕,那是何等幸福!
  住在铁路边的孩子是快乐开心的,伴着西来东往的火车长大,听着声如歌唱的汽笛长鸣,心里便多了一份难舍的牵挂。一次次迎来送往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拉长而使幸福久远不失。
  毫无疑问,这就是我记忆里最初的那道划痕,一道岁月不能抹平的划痕,日久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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