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倩
从旅行转到安居,真诚、热烈、孤绝,在四年的静守中愈发内省与澄澈,于孤独的低吟中走向灵魂的居所。庆山的新书《清冽的内在》不啻一本“往事与随想”,用瞬间不断的觉知与悟证,诠释灵魂的真谛和神圣的必须,活出生命的诗意与美好。
庆山的文字里,有我们共同的青春岁月。遥想十六年前,她还是安妮宝贝,我是文学爱好者,激情、炽烈、果敢,一路追随她的精神足迹。从《告别薇安》《八月未央》《彼岸花》到《清醒纪》,在论坛上看完不过瘾,还要整夜写满手抄本,甚至收藏她的海报,内心燃烧着一个人对爱情和未知的深切向往。成长是一件很酷又很苦的事情,似乎眨眼之间,断了联系,消失人海,当年一起写作的朋友也不觉中走散了。十六年后再回首,蓦然发现,其实一直都在,并未走远,只是时间这架古典屏风把我们硬生生隔开了——聚合是瞬间,分离是常态,在孤独煎熬中反刍生命的滋味,洞察人性的冷暖。庆山像一位远道而来的精神导师,把人至中年的心境与变化,说给大江大河听,把与女儿恩养的分离,说给一草一木听,于是便有了这本书的问世。
全书中有个关键词:孤独。孤独是一场持续的自我教育,庆山在向内求索中抵达辽阔与深邃。卢梭在《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中如是写道,“我逃避人群,追求孤独,不再幻想,甚至减少了思考,但我却反倒具备了一种鲜活的气质,让我可以远离沉闷而忧伤的麻木不仁。”同样的,庆山在孤独中认清生命的本质。“灵魂需要充分而强壮的受苦、学习、行动与纯化的过程”“人在世间是受困受限受苦的,同时被配置为了发生苦而诱导的各种乐。最终苦乐也都是一场镜中的游戏。”孤独始于人性,终于死亡,这个漫漫而无常的过程,就是人生的全部意义所在。庆山并非先知先觉,而是一些痛苦经历使她睁开了心灵之眼,看清生死的真相。她将中年遇到的各种试炼与重量级捶打,视作“回家准备的训练”,即死亡的预演。
庆山把女儿恩养送出去上学,首次母女分离的体验,使她悟到孤独的精神属性。“孤独带有弹性,提供一个极具深度的内心空间……像在一个黑暗而清凉的大潮中独自游着。空中一轮大圆月,月亮照着额头。大致是这样的感受。”她又说,“肉身虚弱的时候,心神就必须撑得很大。大到什么程度,非常警醒,同时具有弹性。住在大屋子里,走在黑暗夜色里,心里不慌。”她看重的是精神的强度,任凭风吹浪打,苦难碾压,也要活得舒展有度,不亢不卑。
孤独是一座永恒的舞台。舞台上,放下执念,抛却功名,远离喧嚣,回到心灵的宇宙。庆山面对中年以及慢慢变老,坦然而自如,不惧亦不嗔,“老去的感觉其实挺好,有一种飒爽干脆。”她有个鲜活的比喻,把历尽沧桑的中年视作一匹被染黑的布匹,“重要的事情是不能继续造业,专心洗干净这匹白布。忏悔,净化之必要。”这种忏悔,是现代人严重缺乏的一种精神观照,曹雪芹写进了《红楼梦》,巴金先生留下了《随想录》,凯尔泰斯·伊姆莱用《另一个人》昭示时代,庆山则用一本图文并茂的散文集。写作间隙的喘息也好,精神跋涉的停留也好,都是以文学的名义看见活生生的“人”,卑污的、残缺的、胆怯的、失意的、倔强的,某种意义上说,也是被忽略和被遮蔽的自己——“生而为人,便入苦海”“内心和解是真正的善终”“出家不是躲在庙里,而是培养不被这世界干扰的能力”,类似的警策之语俯拾皆是。她娓娓道来,何尝不是一个人的灵魂独白呢?
当论及婚姻,庆山拥有历尽千帆后的憬悟和豁达。“切记,美好的婚姻中,一方会慈爱地守护着另一方的孤独。”庆山的经历并非一片坦途,而是在渐悟中有所持戒。独立不依附,关系不黏滞,思想不僵化,由物质遁入精神,用她自己的话说,“人与人之间,淡淡的、喜悦的、未语先笑,珍惜而寂静。这样就好。”“如果婚姻转化成一种慈爱而宽容的友谊,这是努力而艰辛的达成与提升。”这种境界,或曰“清凉的慈悲”,因为感同身受,所以慈悲；因为无分别心,所以慈悲。
有些书需要反复品读,有些书需要用心感受,这本书正是属于后者。书中的配图别有意境,远处的景,近处的人,动静相宜的画面,给人以静气和净化。用了十六年的写字台,风中的老杏树,半夜发现的日本观音头像印章,以及那些花花草草,都令我过目不忘。我从中看到一种源头之美——未经雕琢、与生俱来、永葆清洁的原初生命。澄莹、活跃、流动、热烈,像初春的柳芽,盛夏的月季,金秋的菊花,寒冬的腊梅,给人以扑面而来的精神活力,新鲜如泉,汩汩不息。一旦与孤独的源头接上了线,孤独就变成自我的修行,就成为疗愈伤痛的良药:保持正念,远离手机,忘记过去,活在当下。“扛着困难直到能放下的时候”,在饱尝孤独中找到精神的出口,又在享受孤独中获得人格的完整,或许这是每个人都需要直面的必修课。
从安妮宝贝到庆山,再到孤独而警醒的庆山,她的蝶变之路何尝不是一个时代的生动缩影呢?所以,读一个人的文字,不仅仅是与一个人心灵对话,更多的是遇见更好的自己。清冽的内在,饱满、丰盈、泛着光,那是一个灵魂的寂然绽放,一如白莲,香而无痕,却永远温润如春。
(本文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济南市政协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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