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点笔墨
这夜,他枕着雨声入睡,江南的花落到了他的梦里。
次日醒来,枕巾早已潮湿一片。许是梦里的梅雨季太过绵长,淅沥了这一方现实吧。
五年前,他随父母到过一次江南,虽只游历了两天,却深深爱上了这里,与北方干燥的气候不同,这里的空气湿润,氤氲着诗中独有的缠绵。凡所路经之处,古树虬立,灌木苍翠欲滴。往巷中去,青苔绽上石板,芭蕉斜倚厢房,白墙青瓦,足音清越。伸臂展开伞骨,伞面铺开,他撑着柄油纸伞,走在檐角翘起的屋檐下。
这一走,便是五年。徘细在雨巷里的情景时时出现在他的梦里,像桃花酒被埋到地下,无数个有关江南的片段也渐渐发酵。他从少年到将尽成年,足迹也踏过不少祖国的河山,却只堪堪,钟意这一座山峦。
是哪里来的执念?细细自问,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或许只是一次游历,让这座城市成为与他心中的梦最契合的影子,从此倔强而执拗,日思夜想地,想要奔赴这里来寻到那一番希望。
明年他就要离开家乡,家里人都建议他选一处离家近的城市读大学,“毕了业,回家里来找份工作,我们也放心。“他摇摇头,报了一处地名,父母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么远!”地方倒是好地方,距离也远得令人咂舌。他望见父母的反应,便知这已超出了他们的计划。“跑那么远出去,你要学什么?”父亲拧着眉问他。“汉语言文学。”他答,这个回答似也出乎他们的意料,“在哪不能学?”母亲跟了一句。他摇摇头,沉默着没有多说。这似乎成了他的执念,甚至都不需再争辩。
他收回思绪,窗外雨又滴滴答答下起来了。前几日老师称赞他的文笔又些许长进,“喜欢就坚持下去吧。”笑言回响,他心下因此坚定了几分。意兴遂起,执笔写着不知给谁的信,不知何时笔下的人间,早已处处是江南。停笔闲置,待思绪回溯,才觉指尖歇下了一只乌衣巷的燕。侧耳听着雨声愈来愈大,他又下意识地想到那里。烟雨何时落姑苏呢,可有人会临窗听雨,笔忆话梦谈么?又想起寒山寺的钟声,总是随着江枫渔火绵延,如同水波一般,在夜晚的空气里荡开。若能乘一乌篷船往江心去,听一夜雨打荷叶,第二日赶早起来,去逢上江上晨时的雾岚,待朝阳初起,,必定是一番碧于天的春水。若能如此,便也算与千百年前的诗人同游了罢……
他想起美丽缥缈的林妹妹在这里长大,陆游曾在此梦见铁马冰河,李煜在这里喟叹他的亡国,只可惜春水东流,他们的悲愤哀愁全葬在千百年未断绝的江水中了。杏花、春雨、江南,海峡那一岸的余光中,也曾听着上个世纪末的冷雨,思念着他的故土。他细嚼慢咽着有关的字眼,这里是清明上河图绘不完的三千长卷,有姑苏繁华图摹不尽的眉眼。阖眼冥想,在烛火暖映下,他提灯细看。抚过万古长空下众生的神形,有一刻他们好像灵魂相通,这么多这么多人都鲜活过来,笑着邀他去。千万人在此处平淡安闲地度过一生后拜别,留下这座城还守着它的人间。睁眼,只道一声释怀的长叹。
信纸铺张,时间逝在笔墨洇开又干涸间。撑着油纸伞的梦后来他少再做,多的是留连在某个园中,四下寻觅着想要折一支桃花。那愿望强烈得如同他的文学梦,久未磨灭。许是被他的坚定所打动,某日他竟偶然听见母亲与他人的谈活中带有对他未来规划的认可。心下惊异之余,他心中涌起一丝感动,只不过没有表现。也终于在这天夜里,他置身于数次浮现的梦境中,坚定地穿过曲径与连廊,在园子的尽头,叩开了一扇朱门。
清晨时分,雨又淅沥起来。他还未醒,枕边却已绽了一朵娇嫩的桃花。
贾畅然 烟台理工学院
那日回到了故居。
丁香花照例安静地开着,门口爬蔓的花掩住了门牌。庭下宽大的橡胶树枝叶舒展,柿子树半青半黄在等待着它的成熟。
正逢连日阴云,墙角的苔绽着它的一丝生机,生在深青色的砖间,我看着这一丝深晦,突地一动,那像极了我心底江南的影子。
午后困倦,于是躺在东边厢房的老床上小憩,窗外枣树的华枝掩了半面窗扇,这屋中若隐又若明的天光似也沉顿了下来。
许是棉衾更沉一些的缘故,我坠入梦乡。
我走在江南的青石板上,这里的苔花开得更加深沉,蔓蔓延去各个角落,承受着雨珠的润泽。我在寻些什么呢,是江南的烟雨吗,是我何去何从的故土吗,还是我梦中不曾知晓的归宿呢,我不知道,只能一直往前走着。
秋雨微冷,点滴落在荷塘里,水面上立时出现了朵朵涟漪。水下的锦鲤可是不知寒吗,影影团团的红黄跃出水面,衔住荷叶上破碎的水晶,复又潜进残破的荷花深处去了。
虬斜的榆树浅拥着低阶的小石桥,桥后房屋一如千百年前澄浊分明,白墙如同被浸润的宣纸,木格花窗上的龙凤花鸟纹案悄然在雨中模糊,油亮墩重的红木屋柱却仍然坚实。仰头看,乌黑的长檐四角翘起,细密的雨珠点滴滑落,在空中抛落,叮叮咚咚地暗自沉到石板下去了。
秋风挟着湿冷的气息穿过连堂,长廊处的小亭嵌着深蓝的琉璃,顶上的花纹精致排列,雨打在琉璃上的清音,千百年前会不会也曾配着谁的琴音,或是谁的萧声?远处点滴雨荷声打在谁的心头,谁又卧听花落?
远赴寒山,云烟雾气蒙蒙泷泷,踏着湿润的泥土、被冲落的断枝残柯和细小水洼,听着木屐在石阶上清脆的声响,清冷的寒气似从地下冒出来,这旷阔天地只剩下了这一丝声音吧。再往上走,蓊蓊郁郁的水汽并着雾气把人笼罩,给人的眼睫上也挂上了一串小水珠,泠泠俐俐的,眼前也模糊了一片。远远地,听见了山顶的钟声,便知是不远了。
寺庙不大,立在山顶,数棵老松立在朱墙黄瓦身旁,两只石狮子面目狰狞却显喜态,门角上的风铃清脆地响着。雨不知何时渐渐停下,一名僧人扫着门前的雨水与落叶。
正欲上前行礼时,那僧人已抬眸笑一笑,放下手中的活儿,双手合十道声阿弥陀佛,面上微笑,并引入佛堂。
大雄宝殿中的佛祖慈祥而肃穆,点燃的香火放缓了时间,云烟雾绕中,诸佛的面庞也恍惚朦胧,老僧人跪在明黄的蒲团上,手执佛珠虔诚而拜,口中念着唵嘛呢叭咪吽,空灵的木鱼声在殿中传来回响。礼成后老僧缓缓而起,似知我为寻何而来,只说江南本故乡,根源永难忘。
拜别老僧,原途下山,山间雾气似略有淡意,待下到山底,远远便能见十二孔桥卧于烟波,千年的乌篷船睡了几代。等暮色沉顿,青鸟振翼飞过荒原冻雨,夜色映着远山楼阁,明灯亮起后,榴花也照着宫闱吧。深巷中拂起十二孔埙声飘荡。登上老船,看江上几点渔火,向着烟波深处荡去,山上钟声响过几响,我在欸乃声中睡去。
那是长辈曾告诉我,我们祖籍曾是江南,几经变迁到北方安顿,可我知后,却每每难忘,几番梦寻那曾经的故乡。
我在老床上醒来,深色的窗棂下透着几番晦暗天光,窗外树叶深浅色,恰巧像极了江南。
贾畅然 烟台理工学院
《梦寻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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