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安顺
故乡是座千年古镇,记忆里的盛夏,老街两旁的法国梧桐,参天蔽日,浓荫凉爽。小时候,错把这些法国梧桐当成了梧桐树,其实它在植物学分类里叫悬柃木。
那时,家里没有电扇空调,邻居家的孩子们,就聚在梧桐树的浓荫下纳凉,嬉戏,唱歌。记得有一对双胞胎妹妹,经常与我一起玩耍,姐姐叫凤,妹妹叫栖,她父亲取名时,引“凤栖梧桐”之意。这对双胞胎姐妹,相貌大不相同,凤像母亲,漂亮又水灵,而栖像父亲,寻常而憨厚,看不到一点出众处。我们整天追着凤跑,栖因为体弱多病,有时独自坐在浓荫下,透过树叶的缝隙,发呆地望着天空。每次,我们唤凤出来玩时,也叫上栖,却喊栖的另一个别号——呆小鸭。
凤活泼可爱,喜欢唱歌,整天兴奋欢快,蹦蹦跳跳,尤其在夏天,总是弄得满身大汗。我记得,只有她一个女孩,敢爬到法国梧桐树上,而且将身体倒挂,她说在武侠小说里叫倒挂金钩。后来我知道,那倒挂金钩,也是足球术语,指人在腾空状态下且头朝下时,将球踢入球门。
凤不仅有胆有识,还有艺术天分,歌唱得好,舞也跳得棒,还会吹笛吹箫吹口琴。栖却总是病恹恹地靠在法国梧桐树边,她说树很凉,全身吸了那份凉气后,能不生痱子,不长脓疮。我们听了不以为然,说她是个胆小鬼,因为生痱子长疮是勇敢孩子的标记。
古镇街道两旁的老店都是一幢幢老建筑,风情如画。回忆少时盛夏,我走在古镇街头,享受天地热浪,也享受浓荫清凉,让人心浮气躁,又惬意安宁。那树下,许多小摊小贩,男女老少,谈笑风生,总是热热闹闹的。
二十年前,那一棵棵葱郁的法国梧桐全被砍掉了。偶尔回古镇,也是盛夏,我在大街上踟蹰,正伤感时,忽然看见一位摆摊的中年女人朝着我笑,还喊我的乳名。如果不是她对我说她是凤,我简直不敢相认了。
凤身材发胖,脸上既黑,也有皱纹,言谈之间一副市井气息。她说,前些年小镇改造,有了一个新区,老街没有生意了,生活十分清苦。她还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她是落毛的鸡,不敢上梧桐树了!她说着,朝摊点两旁望去,那些树全没有了,我从她眼里,看到了莫名的忧伤,我想当年的凤,美丽可爱,那么让我铭心刻骨。
那是四十多年前,也是在盛夏,我与栖一起考学外出读书,凤却啥也没有考中。临行时,凤在梧桐树下送别我们,我依然冷漠栖,表现出对凤极度的爱慕和顺从。栖一直默默无声,她左手抚摸着法国梧桐树干,右手握着一片梧桐叶,抬头透过满树的叶缝,望着天空。
回到眼下。那天凤从家里拿出了栖的照片,如今戴着眼镜的栖成熟美丽,气质脱俗,笑容里藏着博识的女性气质。凤还说,栖在国外读完博士后,受聘于著名大学,现在又在法国的一个高科技研究所当任要职。与凤告别时,她要了我的电话号码,说等栖回来,一定请我到她家吃饭。她还勉强地笑着说,她没有飞出去,可是飞出去的妹妹,一定会飞回来的,因为古镇是她的根。
我听了,内心升起了一股酸楚的激动。当我告别凤时,脑海中想,凤栖梧桐,是多么美好的人生愿景,有人情暖意,也有世事沧桑。古人说,“凤该高飞”,那凤并没有飞起来,她默默无闻的妹妹,却展翅高飞。这一切,并不是事与愿违,也不是偶然之事,回想起栖靠着梧桐树干,手握梧桐树叶,她从小就沉思执著,看着天地滚滚热浪,内心却浓荫蔽日,熹微风光。
(本文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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