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樱
立冬那天深夜,家里的暖气热乎起来,我颇感意外。这个冬天的暖意,就这样扩散开来,灌进我的五脏六腑。
总有一些微小的事闯入我的眼帘。有段日子了,每天傍晚时分,超市购物群里都会有人询问,有临期半价食品吗?她应该是位宝妈,有两个孩子,爱吃奶油蛋糕,遇到半价处理的蛋糕、面包,就会预约双份的,稍后进店取货。有时候,晚上10点多了,店员在群里发消息提醒她,过半晌她才回复“明天一早去”,并发送一个笑脸。有时候,连续多天超市都没有半价处理的蛋糕,她似乎习惯了询问,就像习惯了每天给孩子们制造惊喜。
由宝妈我想到自己的母亲。病中休学在家那会儿,我心烦意乱,每周门缝里塞进来的超市印花商品海报,看了又看。母亲不用问,就能猜中我的心思,去一趟买个齐全,沙琪玛、蛋酥卷、巧克力,一块沙瓤西瓜、一个热炸鸡腿、一包萝卜丸子,杂糅的香气一股脑冲进门来,我不禁两眼放光,吃个心花怒放。一份份印花海报,藏匿着低处生活的美好向往,为病痛中的苦闷融入一抹微甜,陪伴我度过人生的寒冬。
小区里的快递员,换了一茬又一茬,弓长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个头不高,皮肤黝黑,不是日头晒的炭黑,而是那种小麦肤色。他脾气不好,一着急就说老家方言,还结巴,听得人一头雾水。但他肯吃苦,派送、收件、退换货都是他自己干,动作行云流水。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建立在彼此理解的层面。发快递时,他嫌我动作慢,我说他太慌张,偶尔拌几句嘴,竟生出了说不清的默契感。
那天傍晚,他照例上门取件,没带文件夹,我的怒火蓦地涌了上来,但开门后,看到他站在暗处啃干脆面,嘴巴蠕动似蛇,腮帮子鼓动如蛙,一肚子痛斥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的脸颊飞起两抹红晕,有些许歉意,疲惫感顺着制服袖口大片流淌出来,浓稠如夜,又迅速板结,冥冥中增加了他的不安。“饿了,垫补垫补。下次记得带!”他小声说。我顿觉好笑。他匆匆取件,匆匆离开,却把牛奶一般的浓稠温柔搅动起来。关上屋门的瞬间,内心深处平添了无尽的暖意,携带着响动,一如他奔跑在夜色中的身影。
很长一段时间了,广场东边的咖啡车,成为我伏案抬头时分的念想。店员是个二十岁冒头的姑娘,眼镜与围裙都是褐色的,她取杯、倒液、搅匀、打包,动作一气呵成,薄薄的阳光落在她的发梢、侧脸、手臂上,恍若一条金色的河流直泻而下,落得满地都是金币。陆续有骑手过来取货,大步流星,拎起走人,他们似乎对香醇的咖啡味道产生了免疫,抑或说,味蕾早已被生活打磨而变得钝感,杯杯咖啡与背负的学区房、还月贷、养老钱、取暖费等一起飞翔,他们的脚步停不下来。
闲暇时分,店员姑娘时而低头划屏回信息,时而眺望远方散落的人群。但只要有人下单,她就迅速进入状态,动作似乎也能长出筋肉。顺着咖啡打开的精神通道,她制作的饮品载着一个人的燃烧、孤寂和飘逸的滑行,进入到另一个人的自由空间。有一次,下单后咖啡断货,大车什么时间过来送货不确定,她站在风里说了很多句“抱歉”,就像鱼吐泡泡般令人惆怅。这种失落感与约会时迟迟不见人来毫无二致。很快,大车出现了,她探出身子迎接,照例验货、配液,手臂起落如风,音符被风吹走,一下一下落在等待者急煎煎的心里。
木心曾为咖啡写传,摩卡、乞力马扎罗、蓝山、哥伦比亚、萨尔瓦多,他分明是为自由的灵魂吟唱。一杯经典美式,烫嘴、纯粹,小口呷着,舌根处的苦味泛起波澜,最是善解人意,把所有的疲惫、痛楚与忧伤融化,获得短暂的惬意。女店员目睹一颗颗困顿的灵魂来往奔突,在广场中央踌躇不前。她售卖的是咖啡,也是时间的颗粒——人生实苦,唯有自渡,手握温度刚刚好的咖啡,就像划着断桨的宇宙星球冒险者,随时出发,随时消隐,在精神世界的缓缓飞升中抵达虚无境地。
日常生活中有太多不耐烦,定好N个闹钟抢专家号,牙疼难耐,水表坏掉,楼上噪音,以及检查单上晦涩难懂的名词与上上下下的箭头,极易把人逼向狭窄而绝望的死胡同。但是,捡拾那些微小的碎片,定格令人莞尔的瞬间,会猛然发现,原来上天的恩惠从来都是提前准备好的且已标好价格,需要有心人伸手接住,就像接住夏日夜空下一划而过的萤火虫,接住大雪天里翩跹起舞的一小忽儿鹅毛雪。把不耐烦熬成耐烦,把枯燥煮成小确幸,这样一来,时间的颗粒紧实、粗粝,又不失温度,把我们的悲欣交集一一分类和安放。
冬天的长夜没有尽期,冬天本来就是一则叙事寓言。诗人艾米莉·狄金森说过,希望是长有羽毛的东西,那羽毛还有一个名称:雪花。住在这座城里的大人和孩子都在盼望一场大雪的到来,我想,大雪已经在路上,一如傍晚时分天边蜿蜒的金色遐想。
(本文作者为济南80后青年作家,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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