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老的敌意”到“不安之美”
2025年03月14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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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安之美》 高加索 著 黄河数字出版社
     □叶诚生

  如同丹尼尔·贝尔在《资本主义文化矛盾》的卷首将艾略特诗剧中的合唱词作为开篇一样,诗人高加索在诗集《不安之美》中,也用艾略特的名句“我预感磐石快要来了”命名为第一首诗的篇题。如果说贝尔是在呼应艾略特对现代人精神空虚的忧虑与不满,那么,高加索却没有停留于此处,而是带着一种后来者的复杂眼光,重新打量哪怕已经成为经典的有关现代世界的种种叙事。
  高加索的这部诗集分为三辑,每一辑的篇题即可见出诗人与常识和惯习的疏离,“不是所有的乌鸦都身披黑暗”“午夜火车”“一只马灯在寻找黑暗”,如果联想到“午夜”本身亦即“黑暗”时分的话,诗集的这三个部分居然都以“黑暗”为题。诗人甚至以组诗的形式写下“当月光被黑暗耗尽”,又在不同的诗篇里连续使用了“穿越黑暗”“完整的夜晚”“停电”“星夜”“夜色”“雨夜”“袁洪峪一夜”等等相关的意象。当然,我们无意将诗人误解为一个背离光亮的暗黑骑士,他不过是“一个喜欢在夜色中,写作的人”。《在夜色中写作》是这部诗集中写得较长的一首:“一个喜欢在夜色中/写作的人/拥抱黑暗/就像拥抱自己的身体/当灵感和灵魂/缠绕和上升/那支笔/似乎插上了羽毛。”夜色中的诗人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愤世嫉俗的悖世者,而是一个灵魂轻扬的守夜人。暗夜中的灵魂更会沉静下来,耐心捕捉一些真实的声响。
  “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正是里尔克试图走出他自己所谓“生活的古老敌意”的可靠路径,当然也是奥登、冯至以及我们这些诗歌后来者值得尝试的道路。在这个意义上,《不安之美》中的一首诗很像是一个尝试者的自白:“黄昏已经垂死/渐渐熄灭的/灰烬/留给那些歌颂/或醒来的人/一想到这一生寂寂无名/我就心花怒放/就想把庞大的圣歌/留给眼泪和颤抖。”(《一想到这一生寂寂无名,我就心花怒放》)所谓“不显著地生活着”当然并非无所事事者的无所用心,所谓“心花怒放”也并非一劳永逸式的浅近自足,这条幽暗的路径不仅磨练诗人的艺术信仰和生命意志,甚至也更加需要某种习惯虚无的耐受力和接受不确定性的悲悯心。需要进一步思考的是,幽暗的意境固然如此迷人,但又接近一个精神的乌托邦;在我们摆脱了白昼的喧嚣、浮世的荣耀之后,暗夜会不会成为另一个诗性的枷锁?也许,热爱诗歌的人们都会遭遇这样深刻的悖论,因为,波德莱尔以来的现代诗歌早已置身于这样一个新的传统——人类普遍的现代性境遇。现代性究竟是一种未完成的方案还是一个巨大的历史迷思,这一问题在当下的世界再次变得越来越无解,在审美现代性层面,也许同样如此。如果说,在社会历史层面,人们持续展开着对现代理性的反思,那么,在艺术审美层面,人们同样不断表达着对现代美学的不安。正如我们曾提及的诗集中的第一首诗,诗人一方面以艾略特的“磐石”意象为题,同时又反复提出新的问题:“我关心的是/什么样的石头,多大的重量/……它是上山,还是下山/如果下山,需不需要遏制/如果上山,需不需要推举/需要什么样的人用力,循环往复。”
  作为一位经历了上世纪80年代现代性神话叙事的诗人,《不安之美》的作者既保留着现代冲动,也自觉表达着对现代性的不满抑或不安。诗集中的《每一个匆匆赶路的人都心怀不安》《和另一个自己谈话》《把自己藏起来》《沉郁之身》《返回腐朽之身》等都在抒写着现代性潮起潮落、起伏不定的时代裹挟下的具身感和肉身性,尤其写出了“另一个自我”视域中的常与变,“身临绝境”时才又想起的“古老而缓慢的速度”。诗歌创作原本就是要尝试一次次的语言救赎,至少是尝试修复我们和语言不断异化的关系,如果说诗歌也有其写作伦理的话,自觉地表达均质化、平面化时代的个体不安也许就是当下诗歌最大的伦理。“不安之美”实质上是一种犹疑之美,是对“古老的敌意”的克服,更是对理性有限性的承认,也是对现代人信奉已久的进步主义的怀疑。诗人就是如此,始终在质疑,却又始终不给我们确定性的回答,不知不觉中,我们也竟染上了这种深沉的犹疑与不安。也许,多年以后,当我们重读《不安之美》时,将会更加深切地感受到其犹疑不安的气质所带来的值得珍视的我们这个世界的多义性。
  (作者为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访问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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